莺时三月,草木萌发。
褪下厚重的冬衣,换上轻薄的春装,连带脚下的步子都变得轻盈起来。
梁婠默然瞧着眼前的景色,神思微晃。
烧焦的梅树残骸已被挖去,取而代之的是棵棵桃树,或粗或细、形态各异的褐色枝条上,开着花的,花簇稠密、挤挤挨挨;打着花苞的,半藏半露、丰满圆润,在这毛毛细雨中,春色无边。
一路行来,脚下没有青石小径,也不见小木屋的影子,更寻不到密道口,春草萋萋的绿地上只有一大片粉粉嫩嫩的桃林,香气醉人。
宇文玦眼中带笑:“如何?”
梁婠看他一眼,蹙眉轻哼:“这话应当是我问你才对,难道不是我出的主意?”
月前,岆州几地有人暗中勾结陈国,煽动民众反抗,生出叛乱之事。
为此,他们又不得不在晋邺多停留一个月,待彻底平息叛乱,才将返程一事提上日程。
不过,也正因为这突生的变故,叫她意识到如今天下虽定,到底人心难定。
因而,在停留的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也并未闲着,除了各州郡官员变动的事项外,还与宇文玦商量如何改造南城宫里的个别地方。
旁的倒还是其次,最为重要的是梅林中的密道。
她想了想,倒不如借着栽花植树的由头,将密道改建,最好能深藏于地下,以免叫人有意无意中发现,再生出旁的心思。
前些日子,她只忙着宫女、妃嫔安置之事,虽知晓改建已近尾声,但一直未能来瞧一瞧,今儿得了空,不亲自巡视一遍,又岂能放心离开?
虽说改建之事由她提出,但后续都由宇文玦找来的匠人负责,每日她也只听负责的人汇报进程。
至于这梅林变桃林——
梁婠沉默一下,忍不住偏头看向宇文玦:“为何要种桃树?”
宇文玦软了目光,手指拨开梁婠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
“寒冬已过,又是桃月,栽种桃树,也是应景,另外,卿若瞧着喜欢,也无需再爬树折枝。”
明明语气温柔,可偏听在耳里带了戏谑的味道。
梁婠窘然,本想说些什么,可望着满目桃花,再看看宇文玦,不禁释然一笑:“也好。”
她挽住他的手臂静默须臾,一边往回走一边轻声道:“那年采青宴,我来得晚,却走得早。”
宇文玦转眸瞧她一眼,唇角没了笑。
当年宴席上的事,他是知道的。
“似乎是太傅说了什么,引得高轩不快,以至于采青宴不欢而散。”
梁婠轻轻点头,随即又摇头:“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那时我年纪小,他们也并未与我多说,只记得我一脚踩空,摔下桃树后,你——”
瞧见宇文玦似笑非笑的表情,梁婠眨眨眼,选择跳过这一段:“总之,我同你分开后,就往回走,结果行至一半碰见了冯倾月,我才与她说了两句话,家中的仆从就急急忙忙来寻我,只道阿父打发了他来,务必要将我先送回府。
仆从语气神态甚是焦急,我心下又慌又怕,一再追问,可仆从也只是一味催促我,我以为自己无意中闯了什么祸,也或者是阿翁阿父出了什么事儿,实在拗不过仆从,只好听从安排乖乖回去,可是……”
宇文玦眼波微动。
因这轻轻薄薄的细雨,空气里甜腻的桃花香也变得清冽。
梁婠心下一叹,淡淡说道:“也正因为这匆匆忙忙的离开,我,我食言了。”
“食言?”宇文玦低头瞧她,目光深邃起来。
梁婠停下步子,若有似无地点点头:“那日,在遇见你之前,我见过一个人。”
宇文玦心跳一滞,沉着声:“高潜?”
梁婠嗯一声:“可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同仆从离开前,我让冯倾月帮我去寻人,给他捎句话。”
“后来呢?”宇文玦眉头不经意地皱起。
梁婠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宇文玦神色复杂,微微眯起双眸。
有遥远的记忆铺天盖地袭来。
除夕那晚,有人来报,说是皇帝不见了。
乍一听闻,他也并未当回事,只以为高潜饮醉了酒,借着酒劲又去哪儿肆意妄为了。
只要不触碰到他的底线,那种无关痛痒的举动,他一向不以为意。
很多时候,他甚至是有意纵容。
直到阖宫上下都寻不见皇帝的影子、直到上南苑忽然走水,说是皇帝醉酒自焚。
他心下奇怪。
高潜再胡来,却从不去上南苑。
而自己,本也对那儿没什么好感。
疑疑惑惑中,他还是去了上南苑。
也是在那儿,他见到酩酊大醉的高潜。
他冷眼瞧着高潜那举着火把又哭又笑的样子,心中除了厌烦,再无波澜,只下令让人将皇帝送回太极殿严加看管。
本以为高潜定然不依不饶、怏怏不服,谁想他竟一言不发地由着人带走,往后更是一改从前作风,乖乖做一个整日待在太极殿,哪儿也不去,只知醉生梦死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