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冬日枯水,依是冷潮奔腾。
阴冷的水流卷着面容惨白的青衣女子,细细看去,那身影几乎透明,或者说根本不是身体,而是怪异的“浓缩的”阴魂。
这阴魂顺水而下,似是已经清楚了发生之事。
她从千里外而来,几是一个浪拍的功夫就到达了汉平府外的大河之中。
河畔死尸众多。
一个个忽地支棱了起来,同时侧头幽幽看向府城方向。
他们快步走去,只是遭遇了“城门的显形水”关卡。
鬼仆们全军覆没,可一个个儿还是在“死”前发出尖叫。
“宋成,故人邀见~~”
“宋成,故人邀见~~”
相同的怪异叫声,从各处响起,毛骨悚然,透着渗人的味儿。
这般怪事,又涉及宋成这般的大人物,值守的城门守卫根本不敢不当回事,急忙分出人手快马加鞭去山河武馆禀报了今月当值的外务使。
而这外务使一听,也知道事情不简单,于是马不停蹄地去了安府,拜访宋成。
转告之时,宋成正在演武场上随意指点着包括赵华在内的府中武者.
他对自家三弟是一直予以重望,所以这些日子每每练完后,也会并指在赵华背上为其疏通力道。
珠山观的丹,宋成的指点和“作弊式的辅助”,使得赵华修炼速度也是很快,来府城大半年功夫,劲境已终是从大成踏到了圆满,如今正一边修炼“水鸟劲”周边的劲道,一边参悟着形境。
虽说只是一劲圆满,可却也很不错了。
此时,当仆人来报山河武馆外务使来访时,宋成本能意识到有事发生了。
他挥了挥手,道了句:“马上就来。”
然后又拍了拍赵华的肩膀,道:“随我一起。”
两人前去大厅。
外务使把东门发生的怪事说了遍。
宋成若有所思,道:“我会去看看。”
外务使也不说什么“宋师叔,小心有诈”之类的话,宋成虽然年轻,可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可不低。
于是只问了句:“若要师侄安排人,尽管吩咐。”
宋成点点头,道了声:“谢了,但暂时不必。”
其实就在刚刚,他已经有预感了,因为他的眼睛在痒,而一股来自东边的呼唤正给了他某种“心有灵犀”般的默契。
那外务使也不多言,抱拳告退,只留下宋成、赵华两人在大厅中。
赵华或许不知道“云娥”的事,却是唯三知道“宋成和塘河村女鬼可能存在着特殊联系”的人,而且这一次他也是唯三真正知道“王天船,高林这两人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此时,他一听心底就有数了。
于是轻声道:“大哥,成了?”
宋成从怀里掏出“骷髅双鱼佩”的一半儿,丢给了赵华,道了句:“你看看。”
另一半儿在王天船,高林手中。
赵华握着玉佩,试图连接另一边。
可另一边一直未曾给出回应,好似是未曾察觉,又或是不方便回应。
赵华皱眉,继续等待。
终于,他手中玉佩一抖,骷髅鱼嘴处吐出雾气,雾气好似扭曲的朦胧月华,在半空浮出了一个人脸大小的圆,圆的另一边出现了画面。
却见高林,王天船还有一堆劳力正挤在一起,好似在往某处跑。
王天船高举“骷髅双鱼佩”,喊道:“成了,成了!”
赵华淡淡问:“什么成了?”
王天船笑道:“当然是与塘河的河道挖通了。现在任务完成了,当然要回来。外面可能要来鬼潮了,我们都感到不对劲,还是回来的好。是吧?”
后面又有人在喊:“老爷,老爷,我们都听说了,安家现在在府城可是家大业大!我们可是立了功的!”
“对对对!可不能亏待我们!”又有人抢着在喊。
赵华翻着眼睛,扫了眼王天船高林身后的那么一大批人,温和地笑道:“不亏待!当然不亏待!都一起回来吧,如今府里今日不同往日,但凡来了的,人人有重赏。”
高林挥手道:“还不谢谢赵爷。”
后面一群人嬉皮笑脸,开心无比地喊着:“谢谢赵爷。”
还有的则是喊着:“赵爷,给多少赏钱啊?”
又有的再喊:“赵爷,你放心,我们肯定不会对外乱说的。”
“乱说什么啊?都有重赏了,还有啥事儿嘛,哈哈哈哈。”
赵华微笑道:“那先这样,早点回来,我会安排佳肴美酒,为你们接风洗尘。伱们个个儿都是为咱府里立下大功的。”
话说到这里,玉佩上升腾起来的月华已经暗淡了,骷髅鱼嘴也慢慢恢复原样。
“骷髅双鱼佩”需要汲取月华,而每次使用时间都是有限的。
赵华放下玉佩,看向宋成道:“大哥,看来没错了。”
宋成道:“那行,我去城东走走,见见故人。”
赵华没多说什么,目送宋成坐车远去。
他看了看手中并未被收回的“骷髅双鱼佩”,轻轻握了握紧,然后低首垂眉,略作思索,也叫了他的车夫,却往珠山观寻嫂子去了。
宋成这边,御车的是玲儿。
出门在外,宋姑爷一直用玲儿;而安大小姐则是用英儿。
夫妻俩,一人用一个。
然而,东西两城区相隔还是比较远的,这一来一回,宋成赶到城门时已经到晚上了。
城外,森然的白雾如在荒野上踟蹰的苍白巨人,一会儿分裂,一会儿聚合
如此情景,宋成并没有冒然出城。
他虽然感到城外就是云娥。
可时间这么久了,中间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他也不能确定云娥现在是什么样的存在。
所以,他让西城这边的府衙给他安排了一间宅院,然后任由玲儿服侍着睡下了。
另一边,赵华才刚刚来到珠山观下,但他没急着上山,而是也静静等待。
次日一早,天初明。
赵华便开始了爬山,然后在通报后见到了童娘子。
“华子,你怎么来了?”童娘子只觉这几日累死了,可再仔细一想,哪里是几日,分明是自从接了珠山观后就没一天不累过。
赵华笑道:“百忙里,打扰嫂子一下,实是有些要事。”
“什么事?”童娘子问。
赵华犹豫了下,道:“嫂子,我要在外做事,就需要完全能够执行我命令的人可有些事,却也不方便和旁人说。所以,我想向您讨要几个药人帮我做点事。”
童娘子笑道:“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我和你大哥帮你提亲去!哪家都得给面子。”
赵华挠着脑袋笑道:“也不是”
童娘子笑容猛然收敛,狐疑又警惕道:“华子,你不会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吧?”
赵华急忙摆手,然后又肃然发誓:“我赵华若做什么对不起兄嫂的事,天打雷劈,子孙断绝,死于非命.”
他还要说,童娘子道:“够了。”
两字落下,恍如雷霆落地,颇有几分威严。
珠山观的观主,早非当日医馆的小大夫,更非辗转随宋成去到县城的小累赘。
这世界不独宋成一个人在成长。
所有人,都在。
想忽悠童娘子,门都没有。
童娘子道:“华子,誓都发了,就不和嫂子说一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华轻叹一声,然后凑过去,轻声幽幽道来,这事儿说到末了,他一摊手道:“嫂子,你看吧,不是我不说,而是说了不好。这种脏事儿,大哥不适合去做,我去。我做习惯了。”
童娘子一愣,忽地反应过来,喃喃道:“安府大公子,老太爷,大夫人.”
赵华苦笑道:“嫂子,那是安嫂子设下的陷阱。可话说回来,若是虎无伤人意,又岂会踩到那陷阱?安长盛若是不想着再度勾结盗匪,试图绑架安嫂子,他又岂会落人口实?
再说老太爷,大夫人,欸.那局势,容不得心慈手软。你拿着刀,不砍向对面,就得往自己人身上砍。”
童娘子沉默了许久,拍拍手,唤来了两个形境药人,吩咐道:“以后跟着他,听从他吩咐。”
珠山观现在要么不做药人,要么都是形境的。
药人恭敬应诺,然后站到了赵华身后。
赵华正要告辞,童娘子道:“华子,得饶人处且饶人,能留一线生机,就.就.”
她迟疑着,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道:“你看着办吧,先别误事,其次尽可能与人为善吧。”
赵华行了一礼,道:“嫂子放心,不会错杀的。”
旋即,他领着两名药人离去。
晨曦破晓,金色天光垂落。
天地间已经开始多出些氤氲缥缈的灰色迷雾。
迷雾薄如透明的纱,不知在酝酿着什么。
去年是三月初爆发的鬼潮,如今才二月初
东城一早,城门才开,就响起许多独轮车“吱嘎吱嘎”的轮子转动声,不少人推着独轮车载着一捆捆木柴,野外新采的漂亮儿,甚至是烧制的煤炭等等等等,往城里赶。
宋成独自一人往东城门走去。
当嗅到香,他在怀里摸了摸,摸出几枚铜板,递给卖老人,道了声:“老丈,买一束。”
卖老人一时还没认出这位宋二爷,毕竟大部分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圈子里,为了自己生活而奔波忙碌,哪里会去注意走在街头的大人物?
老人的眼睛不太好,就更认不得了,此时停下独轮车,问了声:“客人要什么?有梅,还有桃,水仙和二月红也有。”
“泣露啼红作么生,开时偏值杜鹃声。”宋成喃喃了句,然后道,“二月红吧。”
老人道了声“好嘞”,然后从车上将犹然还沾着露珠的杜鹃用带着纹的纸张包好,递给宋成。
宋成捧着,踏步而出。
直到远处城门口传来城门守卫恭敬口称“宋二爷”的声音,老人才讶然侧头。
苍老的眸子里,守卫正鞠躬送行,他才愕然地发现那竟是“宋二爷”。
“二爷原来这么年轻哩。”老人嘀咕了声,心底莫名地对少年多了些好感,毕竟这年头,他就没看过大人物还随身带着铜板买的。
喜欢的人,总归是热爱生活的人。
能热爱生活,总该有一双干净的眼睛。
可惜,二爷是瞎子。
老人轻轻叹息,然后又推着独轮车往前。
宋成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