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还不是储君时,仁庙宣诏先帝入宫,先帝百般不去,朕当时问先帝为何不愿去?先帝摇摇头道,此非福乃祸也。后来卿来了与先帝说了一番话,先帝方不得不去。当时我送先帝入宫,先帝眼中的恐惧彷徨,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若当年卿不来,那么先帝和朕也不会当皇帝。」
「说实话朕宁作一个富贵闲散的郡王,也好过坐这整日火烧刀戳的皇位。若重来一次,朕当初一定要劝先帝不要入宫。」
章越感到官家话语里那深深的悲哀,心道官家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皇帝真不是个好差事。
这不是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这是真的。
说到这里,官家拿起了桌案上的《孟子》问道:「卿那日见司马光言,无恶无善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的话,卿信是性善之说吗?」
章越心知这话自己从未和官家说过,但官家不知从何处听来,此举言明官家在朝中已是遍布耳目。
章越道:「孟子性善,告子的无善无恶,杨子的善恶混同及荀子的性恶之论各为一枝。不是臣信不信,而是陛下信不信。」
「只要陛下信人性皆善,那么天下皆善!」
官家失笑道:「朕少年时喜读申韩之书,最中意的循名责实之论。但后来孙师傅不许朕读!」
「后朕读了孔子‘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亦以为然。」
「近来经筵朕学孟子,更深以为然。」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此论朕始终不变。」
「故卿所言孟子陪祀之事,朕亦甚深赞同,赐钱三十万为孟子修祀庙。」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元丰七年,正是官家为孟子确立的陪祀之事,成为继颜回,曾子后第三位陪祀之人。
但那时候的官家是经过五路伐夏和永乐城之战后才决定的。
章越起身道:「臣谢过陛下!此臣之愿也!」
官家顿了顿道:「卿刚才说得对,朕一心唯有利国而已!」
「先帝当初就打算改革弊政,可惜天不假年,这事最后落到了朕的肩上。」
「朕当初听卿之言用王安石,收回权柄,但王安石却要经筵上与朕对座,将中书之权临于朕之上……」
章越听官家如此言语,先是生出荒谬绝伦之感,然后心道果真天子才是天下最大的新党头子。
之后改役法,也是天子不得已而为之,地方民变太多,议论滔滔,故而用他和韩绛来宽一宽。这是官家的权宜之计。
天下哪有不明白的人,其实官家心底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而且官家面上看起来脾气好,能礼贤下士,虚心好学,但内心却不轻易饶人。
「朕用卿为相公,便是卿不同于王安石!还有韩卿,朕也知道他与卿一般都忠臣,忠于社稷的!朕也未曾想到他最后竟一病不起。朕本想等他回心转意。」
「是朕对不起韩卿!」
章越心底冷笑,面上则道:「陛下,臣实不如吕惠卿,蔡确二人。」
官家则道:「吕惠卿,蔡确二人确实忠于朕,也有过人长处,但他们亦看重权位。卿不同,卿在乎是名声,这名声不仅是身前,还有身后的对吗?」
章越心道,这免役法、孟子陪祀便是官家给自己的名声?
正常的皇帝都是‘君子"和‘小人"并用。
当然不是说吕惠卿蔡确真正意义上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