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无上宗——向前走

但怀里的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封仪缓缓撑着她坐在了地上,经脉透支灵力,此刻反出透骨的酸疼与空乏,她却没心情补充灵力。

姜良去而复返,伸手拉了一把封仪。

苍离在尸山血海里没法动弹,他亦被魔族几个长老围攻,伤得不轻,他艰难伸手,拨动了一下琴弦。

姜良这才注意到苍离还活着,赶紧过去将人挖了出来。

那把筝已经只剩下了一根弦,琴身都被砸出一个坑洞来,上头还嵌着一个魔族的头骨。

苍离张了张口,“我大概也是废了,家里大概灵药都没了,别给我治了,抬我同小师妹一道做个伴吧。”

林渡一个人,大约也怪寂寞的。

姜良一巴掌拍过去,“你让一个医修不救人?不如让我死!”

他话说得尖锐,可那双稳重的手都在颤抖。

姜良知道,苍离是真的不成了,就算他竭力救治,再也不能回到从前的巅峰,也只有苟活而已。

他生性爱逍遥,平日喝茶弹曲,起了兴致走哪儿都成,可如今,双臂和双腿每一寸骨头都被碾碎了,就算治好了,也再做不成精细的活儿了。

苍离笑了笑,“算啦,好歹家保住了不是。”

“这事儿算不了。”封仪红着眼眶,刚刚恢复了一点力气,就给封家和那两个在妖族做生意的人去信。

姜良按住了她的手,“能保一个是一个吧,你死我活,到头来灵界就真没人了。”

魔界的地方越来越大,灵修只能被迫逃离,状况越来越不好。

无上宗彻底在中州失去了消息,像是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一般。

没人敢提及,也没人想提及,这是整个中州的伤。

赶回来的丘灵和慕宸看着一屋子里躺着的病号,膝盖一软,慕宸咬着牙给了自己两个巴掌,红着眼睛去把商号里的所有天材地宝都调过来帮忙。

无上宗历代的宗祠也被砸了,他们勉强找了个魔气污染没那么严重的地方将人埋了。

雎渊连尸身都没留下,只能做了衣冠冢,一群人麻木地各干各的,收拾好地方,清除魔气,尽力治疗病人。

姜良没有按日来查看林渡的身体,禁地里的阎野隐约觉得不对,这才发觉禁地的封印被激发,强行用剑破开封印,刹那之间,那无形的封印被雪光般的剑气戳破,禁制褪去,阎野只看见了满目疮痍的山地。

他心头咯噔一下,神识火速笼罩宗内,看见了那新堆出来的几个土包。

凤朝、雎渊、和归三个字格外扎眼,还有个没封土的土包,里头躺着苍离,只仰头看着天。

他如今不能太动,可非要躺在坟堆旁边看天,又说这里挺好,三个墓不如四个墓,反正他也就算日子了。

姜良拿他没办法,每日还要救治伤员,只好日复一日来看一眼他还活着没。

阎野几乎一下子就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提着剑要去魔界,却被身后的一道声音拦下。

“师父。”

姜良还想瞒着林渡,这会儿如同晴天霹雳,僵在了当场。

当时他还在想,还好林渡因为当日瑾萱留言叛出宗门,怒急攻心,灵气逆行,元气大伤,接连受了墨麟和瑾萱之事的刺激,只在道心破碎的边缘,所以被只要禁地一日不开,林渡就还不知晓这个消息,至少还能养回来,可如今这下就全完了。

原来北地最好的灵脉被那日的魔气漩涡侵蚀了个干净,灵田也彻底毁了,慕宸和丘灵两个在艰难地试图恢复主脉的灵气,可也只是徒劳无功。

林渡看了眼前的场景,听到了源自体内的破碎声响,下一瞬间,灵力飞速散逸,她踉跄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撑住,单膝跪在了地上。

她不受控制地泛起了恶心,呕吐了起来,鲜血自喉头奔涌而出,止也止不住,像是要将这些年来倾注的心血都吐了出来。

鲜血打湿地面,魔气与灵气碰撞,刺拉拉发出刺耳的声响,有腥臭的味道钻入林渡的鼻尖,叫她呕吐不止。

阎野和姜良同时冲向了林渡,可灵气不断散逸,根本止不住。

姜良抬手试图封住林渡的脉,可他不善针灸,徒劳无功。

“林渡!凝神!”阎野也急了,伸手按在林渡头顶,他的灵气与林渡同源,可如同破了罐子,怎么灌水也只有漏的份。

林渡一手撑着地面,魔气附着在地面,格外滑腻潮湿,人也越发撑不住。

都完了。

全完了。

林渡双眼猩红,为什么,全完了。

“林渡!”阎野干脆抬手将人敲昏,再这样下去,就要走火入魔了。

可灵力还在溃散,散逸出来的灵气一寸寸凝结了霜,落到地上,终于成就了一小片的净土。

“她不成了……”姜良哑着嗓子,“小师妹道心破碎,不成了。”

阎野冷冷看着这个唯一的徒弟,像是毫不意外,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只是一个白日,那镜像之中的预言就成了现实。

在他的神识之中,林渡的头发,一寸寸失去了生机与灵力,成了一把枯草般的霜白。

“我去联系苏木。”姜良更擅长制药,苏木精修金针术,每日施针,还能吊住林渡的命。

阎野默然许久,“这就是命。”

他重复了一遍,“这就是命。”

阎野沉默地守在林渡身边,面色寡淡冷硬,瞧不出任何情绪。

他与这世间最后的因果也要了断了。

大道将成,他身上的气息都开始鼓噪起来,偏偏他一点都不开心。

天道想让他走,可他此刻只想去杀了那群邪魔。

“魔尊身上有异。”封仪匆匆赶来,也不管阎野听不听,自顾自说了,“那日对战的时候,我就不明白,曾经他的实力和你比肩,怎么一夕之间,就几乎碾压了掌门。”

“雎渊在你手下,还能抗住至少两招,对上千屿居然一个照面就尸骨无存。”

封仪语速快得惊人,好像速度越快,越理性官方,才能压制住情绪。

“后来我发现,他的攻击里有比肩天道的规则之力,并且已经能随意移动罪孽之眼的位置,云摩罗那边急着满世界找佛子,可惜至今还没找到。”

“即便你现在去找他,也不一定能打过,那个罪孽之眼的魔气就没有消耗干净的时候,洞明界大约都不成了,你飞升吧,你飞升了,至少还能留下遗泽,让洞明界的灵气多撑百年。”

封仪说完,也不管阎野什么样,“想要主宰洞明界没那么容易,我们灵修与他们魔族至死方休,你越快飞升,说不定还能找到从外部救洞明界的办法,不要顾一时的意气,我去翻土,走了。”

阎野沉默片刻,“可我还有个坎儿,过不去,飞升有些险。”

那是他的眼盲带来的一点心障,可有可无,但的确存在,飞升渡劫的时候只怕会艰难一些。

但姜良说过,他是先天缺少那个眼部神经,想要好,需要一个天品冰灵根,并且灵气本源都一致的人移植,那么完美地可选择的对象。

或者说,有,但他们都默契地没提。

姜良张了张口,“是我没用。”

可没用的哪里是姜良。

阎野沉默地离去,算了,过些天就飞升吧,先去把无上宗的大阵修好,再想办法尽力把灵脉恢复一点,不然以后剩下这小猫两三只可怎么办。

等阎野忙着修复大阵的时候,林渡醒了。

她坐起来,却发现身边坐着的苏木,不过短短三日,她身上的灵力已经散了八成,白发苍苍,只剩下零星几缕黑发。

苏木察觉到她醒了,制止了她的动作,“别动,你身上还有针。”

“你师兄委托我照料你,如今那边没有灵气,不利于你恢复。”

林渡哑然片刻,“苏师姐费心,可如今我这人,实在没必要如此。”

“可道心破碎之后人还能再重塑,不是没有可能啊。”苏木皱了眉。

她笑了一声,“我知道,道心破碎,想要重拾道心,重新修炼,或许也有人能成功,可我先天不足,身体无法支撑重塑之艰,这条命已经没有用了,我总要,最后为宗门做一些事。”

苏木没有法子,“我问问你师兄,但在此之前,你总要跟着我。”

林渡想要努力挤出一点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她也知道要保住最后身躯里的灵气,所以中脉和丹田内都用苏木的金针封着,好在道心破碎,灵力没了,神识强度还在。

就这么拖了足足一个月,她日复一日地演算,中州南部勉强还算安宁,魔族是从中州边境打过来的,中州南部与海族接壤,魔族暂时打不到。

可灵修的领土还是日复一日地在缩小,天道的规则也在急速衰败,已经许久不见日出月落了。

林渡算完,又认真搜集了自己需要的阵石,最后等来了姜良和阎野。

姜良早已在苏木的传音之中,得知了林渡想要干什么,可再见到病骨支离的小师妹,终究还是不忍心。

阎野花了足足一个月才修复完无上宗的大阵,勉强肃清了一座山的灵脉,又将禁地所有封印拆除,留给那几个后辈休养。

这会儿再见到林渡,神情复杂。

“你道心已碎,还要如此耗费心神,逆天而行,值得吗?”

当然值得。

林渡寿数将近,不想轮回投胎,也不想到冥界去做鬼修,那样无论如何都拯救不了洞明界。

所以她必须设法留在洞明界,做个阳间的鬼修,不被这具躯体拖累的鬼修。

她可以,她做得到。

可这点她不能告诉阎野。

无上宗给了林渡第一个家,家园破碎,亲人离世,林渡无法接受。

“弟子道心已碎,此生无望,不若以我这三尺薄命,换无上安泰,师父,我走后,眼睛给您,您感悟之后,定然能够飞升,还请师父届时成全我。”

一旦阎野能圆满飞升,飞升之地的遗泽足以让无上宗的土地群山喘过气来,不再被魔气侵扰了。

阎野气笑了,可看着已经油尽灯枯的弟子费劲地跪在地上给他郑重叩首,那厚重裘衣空空荡荡,像掖在骷髅上,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林渡在算计他,他们竭力吊着她的命,她却偏偏不想活。

满腔的怒火翻涌起来,最终又被苦水浇灭,酸苦至极。

哪怕这个弟子,不是为了无上宗,不是为了洞明界,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自己算计,他都好过一些,可以拒绝,可唯独这样的算计,他无法拒绝。

阎野最终还是看见了,他拿了自己的徒弟的视觉,第一次用眼睛看清了林渡,看清了这个世界。

她眼睛上蒙着白布,眼角的伤口尚未愈合,躺在床上,瘦得像硬邦邦的床板,不是纸,纸哪有她这般的硬骨头。

她偿还了师恩,断了他们的师徒情分。

阎野最后看了林渡一眼,转身离开。

从前他还觉得这个徒弟不够狂,不像他,现在知道了,闷声不响的人一憋就能憋个大招出来。

她的傲气在心底,在脊梁,不肯苟活,不肯接受失败。

这个地界已经不好看了,像斑驳的黑油泼洒在青山绿水上,一片枯木与泥泞,处处都透着黏腻恶心的荒芜。

可阎野依旧细细看了一遍。

林渡成功了,他于无上宗的群山之间飞升,雷声止息,天道降下福泽,下了这年冬季里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润入地面。

干涸的灵脉重新有了灵气涌动,被魔气覆盖的灵田此刻被雪慢慢侵蚀抵消。

林渡却死得匆忙。

她把神识外放,摸索着摆好了阵石,因为还不熟悉只用神识搭配自己的手,摆放的位置需要反复试探,花了大工夫摆完,整个人就已经支撑不住了,连床都爬不回去,只能随便伏在地上残喘。

那被天生不足的身体压抑的魂魄,平静无波下隐藏的不屈与癫狂,肉体生机在离散消亡,灵魂的澎湃在恣意生长。

死后魂魄刚刚离体的一瞬,就被布下的阵锁扣住。

林渡第一次从外头看自己的模样,这时候已经瘦得不像话了,有些吓人,皮包着骨头,皮肤都透着灰败的青筋,细细密密。

也只能这样了。

林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魂体,还不够凝实,聚阴阵已经生效,养一养大约就能独立行走了。

她掏出阴魂修炼的书,这东西算邪门歪道,但是她如今唯一能修炼的东西了。

等林渡魂体凝实,这才揣着自己的尸体悄悄溜走。

她用神识将自己收敛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中说明她要回故土安静等死,想必他们会纵容她的选择。

她不是停留在当下的人,现在第一件事,就是要彻查无上宗覆灭的罪魁祸首。

当日她人虽然昏迷,可其实神识还听见了封仪师姐和师父的对话。

魔尊手上的规则之力,究竟从何而来,罪孽之眼源源不断的魔气,又能移动,让她起了疑心。

她先一路飘到了中州边界,现在阴魂虽然凝实,但出手还只靠神识的力量,听说西南边境的山区里阴气重,修炼事半功倍,她得先提升实力。

谁知人刚到滇西,就被一处小院浓郁的阴气吸引,几乎不受控制地贴着墙边,吸了几口阴气。

随即她意识到,这院子有问题。

没等她想明白是跑还是查,就被人拎进了院子内。

那是一个老人,一个有些奇怪的老人,她虽然用神识感知不出物种,但阴魂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个近似于同类的人。

听说滇西有尸匠,难不成?

“奇怪,这年头居然还有逗留洞明界的阴魂,天道规则再衰弱,也不至于这般啊。”老婆婆看着眼前的阴魂,“你尸体呢?”

林渡没察觉到有恶意,拍了拍身上的东西,“揣着呢。”

“随身带着自己的尸体,但是拒绝投胎逗留人间,我好久没遇到这么个怪人了。”

老人打量着林渡,林渡也在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