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的胃里终于装下了新的食物,而他终于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了。
费因·罗斯伯里,是楚瞻宇和泰勒博士的儿子,是个情感健全丰满的好孩子。
而现在的他,拒绝接受这个名字。
我只不过是一具承载了费因全部记忆,徒有人类外表的空壳罢了。
自焚,割腕,绳索倒拖窒息,跳崖……能用过自杀方式的他全都用过了。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呢?”
他想起他们临死前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
活下去。
费因,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
不,不要再用那个名字呼唤我了。
我不是费因,我不是你们的儿子。
“如果你们真的爱我,到底又为什么,要对我说出‘活下去’这种残忍的话呢?”他心底无声地垂泪,想要嚎啕放声大哭一场,可是喉咙里干涩无比,如塞了火红的煤炭。
悲伤?我和谁倾诉悲伤?
我的悲伤来自我的身份,来自那个真实的自己,只有说出来,才能让悲伤遏制;可是一旦告诉他们我是谁,最稀薄的善意也会立刻化为刀剑,毫不留情地刺向我。
仇恨?我去恨谁?
这一切的开端都来自于我,我作为人类的心智是虚假的,是四十亿人死去的精华构造出来的一个数据收集样本,徒有其表而失其形,无法恨一个不存在的我。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啊。
冬妮娅带他走下了山,饿了他们就吃肉,累了他们就找个避风的山窟,生火取暖……就这样,他们到了冬妮娅原先所在的基地,楚斩雨在基地里待了一段时间。
原先主持基地的人已经被政府处决了,现在基地已经归为政府所管辖,但是仍然面临着食物短缺的问题。
于是,楚斩雨按照之前的方式准备了一堆肉,照例隐瞒了肉的来源。
只说是耗牛肉。
基地的人听他的安排,把肉制作成了肉罐头,这样能保持更久,一直到支援的到来;临行之前,楚斩雨心念一动。
他向基地负责人询问了周围军区的方位,基地负责人很热心地给了他指路牌,保暖的衣物食物,并向他指明了方向。
“对了大哥哥,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冬妮娅追到门口,歪着头扯扯他的衣角,她褐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我吗?我的名字不重要。”
“可是我妈妈教我的,叫名字才礼貌,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大哥哥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知道恩人大哥哥的名字。”
听见女孩稚拙的嗓音,他想起了那个男人,明明已经死了,却凭借本能般地站起,想要救他的男人,他知道自己拼了命救下的非但不是自己的儿子,还是一个恶魔吗?
他在窒息感和烧灼感以及撕裂感组成的剧痛中被惊醒,一开始他痛的无法起身,心灵和物理的绝望一起压垮了他。
他干脆放弃了挣扎,期盼着这硕大无比的疼痛能够将他和罪恶一同带进坟墓。
然而做不到,他只是疼着,而血不断地渗出,却带不走生命。
成千上万次自杀的失败,已经向他宣告了他和死亡已经永别了这一事实。
他的生命将持续永无止境的煎熬和痛苦,却看不到终结的那一天。
在八年之后,他终于适应了全身无时无刻不在发作的疼痛,决定下山去察看,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人类还存在吗?
然后,他就碰到了冬妮娅,从冬妮娅和基地其他人口中得知,距离他被发射出去已经过去百年,而物是人非,让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人类没有灭亡。
“活下去。”
所有死去的人都对他这么说。
如果无法迎接死亡,这种活着不是活着,而是物质的存在,像一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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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度想起男人临终前衷心的话语。
“活下去。”
但是他不是费因,内心他认为自己不是他的儿子,所以不愿意接受来自父母的祝福,更何况此刻,活着对他来说,是比凌迟而死更痛苦的刑罚。
但是逝者已逝,也许是为了赋予死者死亡的意义,生者必须要背负死者的意志前行,他活着唯一能做的,就是继承他,继承那些死去的人的遗志。
楚瞻宇的梦想,都是希望作为一个英勇的战士而非士兵,为了驱逐灾难,为了保护其他人而奋斗终生……
看到冬妮娅,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自己没有出现,她只能暴毙于风雪中。
他对这个世界是很有用的。
而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和她一样,甚至比她还凄惨的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悲泣,等待着救援。
“我的名字吗……”他喃喃道。
总的来说,这位父亲和其他亲朋好友的死亡,给他的内心戳破了一个无法缝合的空洞,一个持久流血的伤口,他只能去弥补,想方设法地去弥补,即便无法治愈。
是的,他想死,身体死不了,亡者时时刻刻在他耳边低语,要他活下去。
是的,他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他要顶着和楚瞻宇一样的名字,带着横贯终生的愧疚和自责活下去,背着一道无法愈合的血口活下去,替他没活够的那份活下去,这具肉体将变成装填遗愿的空壳。
心也如蒙着布的铜鼓,一路敲打,向着墓地前行,于是他看着女孩,认真答道:
“我叫楚斩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