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曳道:“不怎么办,只能是七省盟约,变成四省盟约。”
曾国藩道:“然后呢?”
苏曳道:“然后,从我的本子里面彻底划去曾国藩,骆秉章,李续宾等人的名字。”
苏曳的口气依旧很平淡,没有发出威胁。
但,这就是严厉的威胁。
你怕得罪皇帝,那你不怕得罪我吗?
当然,现在皇帝至高无上。
而我苏曳,什么官职都没有了。
曾国藩立刻权衡,他能不能承受得罪苏曳的风险?
但,不管从哪个方向,他好像都能承受。
只是有一点,他不能承受。
额尔金伯爵离开中国了,而爱德华王储就在苏曳那边,那么苏曳是不能能封杀大英帝国和湘军的武器贸易?
其实,苏曳做不到。
因为,现在大英帝国战争派还是占绝对优势地位的。他们依旧会选择卖武器给湘军,给太平军的。
甚至就算是大英帝国王室,也根本不会阻止这贸易。
但是在曾国藩看来,却不是这样。王储和乔治王子都在苏曳那边,这听上去太惊人了。
给人感觉,苏曳就仿佛掌握了大英帝国在东方的某种大权一样。他不想狐假虎威,但是有些时候也没法子。
足足好一会儿,曾国藩道:“苏曳大人,你我有过仇怨,但很快就付之一笑了。所以你我二人,也算相知。如果我想要让你用一句话来说服我,你会用哪一句话?”
苏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皇帝快死了!”
这话依旧很轻,甚至都被山脚下的滔滔江水淹没了。
但对于曾国藩来说,依旧如同雷霆一般,震得他耳朵轰隆隆作响。
如果是其他人说出这句话,曾国藩肯定呲之以鼻。
皇帝才二十几岁而已,虽然身体不太好,但再活个十几二十年根本没有问题。
但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苏曳。
此人刚刚把额尔金伯爵赶下台了。
这个人刚刚把大英帝国王储邀请来中国访问了。
当然,曾国藩还有很大的疑问。
比如,就算皇帝死了又怎么样?
现在整个朝廷都是你的敌人,换一个皇帝上来,依旧会打压你。
你在朝中,根本没有盟友了。
但苏曳的潜台词他却是明白的。
现在皇帝在位,你曾国藩想要站位皇帝那边。
那未来皇帝死了,我苏曳进入中枢后呢?你是不是要为今天的站队付出代价?
所以曾国藩猛然地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淡然的选择。
而是关乎生死的抉择。
甚至有一种感觉,你是选择现在,还是选择未来?
曾国藩忽然道:“苏曳大人,我可以去拜访王储吗?”
苏曳道:“当然。”
这句话其实显得有些小人了。
你是担心我苏曳胡吹大气,所以要验证一下对吗?
但苏曳却不觉得有什么。
然后,两人便要离开黄鹤楼。
忽然,曾国藩道:“苏曳阿哥,难得登上一次黄鹤楼,你不写首诗吗?”
苏曳想了一会儿道:“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这个时候,拿出这首词,就非常恰当了。
不抄则以,一抄就是气势磅礴。
曾国藩一愕,道:“好词,好词!”
………………………………
接下来,曾国藩和苏曳乘船离开武昌,前往九江。
在苏曳的引荐下,曾国藩和爱德华王储,乔治王子进行了会面。
巴厦礼作为翻译。
甚至,苏曳都故意不在场。
曾国藩拐弯抹角地询问大英帝国王室对大清的立场,对苏曳的立场。
爱德华王储很叛逆,很年轻,但这个时候的回答,也算是滴水不漏。
毕竟,人家只是性格野,但还是很聪明的。
但是……巴厦礼的翻译,却漏得厉害。
“我的母亲,也就是大英帝国的女王陛下觉得一个腐朽保守的大清领袖是不符合大英帝国的期望的。一个开明的领袖,符合大英帝国的利益,也符合整个世界的利益。”
靠,这种话也就只有你巴厦礼敢瞎翻译了。
这句话听上去像什么?
大英帝国的孤注一掷要扶持苏曳上位。
曾国藩问道:“那么在贵国眼中,苏曳大人是一个开明的领袖吗?”
巴厦礼翻译道:“那在贵国眼中,苏曳爵士是一个开明的政治者吗?”
爱德华点头道:“当然,当然,苏曳大人是我见过最开明的东方贵族,完全不敢想象,不可思议。”
巴厦礼翻译:“当然,当然,苏曳大人是我们见过最开明的政治领袖,由他带领中国,是最好的结果。”
曾国藩不懂英语,但是却能看得出爱德华王储的口气。
甚至inconceivable和ofcourse的英语,他还略懂,因为长期和洋人贸易,而且英国人也派过使者和他接触过。
这个爱德华王储看上去对苏曳非常推崇啊,这也代表了大英帝国王室的立场啊。
曾国藩道:“大英帝国对苏曳大人的支持,将会到何等地步?”
巴厦礼翻译:“王储殿下,您如何看待中英之间的关系?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爱德华王储道:“中英之间的关系非常危险,接下来可能会走到战争的边缘。”
巴厦礼翻译道:“大英帝国将竭尽全力支持苏曳大人,甚至不惜发动战争。”
曾国藩顿时吓了一大跳。
因为war这个词,他也是听得懂了的,所以他没觉得巴厦礼在瞎翻译。
不过呢?
巴厦礼爵士对中国国情不够了解,他其实翻译得稍稍过火了。
但这种过火,此时效果还是很好的。
曾国藩怕皇帝,但曾国藩也怕洋人。
接着,曾国藩起身行礼。
“多谢王储殿下的接见,祝您身体健康。”
爱德华王储一丝不苟地和他握手。
曾国藩微微一愕,受宠若惊,然后伸出双手,弯腰和对方相握。
……………………………………
接下来,曾国藩独自消化内心的震惊。
什么套路对什么人。
比如你用这个套路对左宗棠,那就完全没用,此公自傲,在他眼前颇有众生平等的意味、
每一次和洋人谈判,他都强硬之至,而且是真强硬,不是虚张声势。而且他对洋人从来毫不掩饰敌意。
但这一套对曾国藩,就非常有用。
他在长江大堤上,来回走了一遍又一遍,整整吸掉了十支烟。
回来之后,说话声音都沙哑了。
“苏曳大人,我同意去上海,我同意加入七省盟约。”
苏曳道:“多谢曾公。”
然后,他便要伸出手相握。
“但是……”曾国藩道:“我保留……”
“好!”苏曳直接了当答应,没有让曾国藩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有些话说出来,破坏气氛。
大家心知肚明,要允许政治投机。
然后,苏曳的手重新呆在袖子里面,没有伸出去。
三日后!
湖南巡抚骆秉章,安徽巡抚李续宾,都乘船来到了九江。
为何这么快?
因为,他们本就在武昌。
这等关键时刻,三人共进退。
次日一早!
苏曳舰队离开九江,前往上海。
船上有爱德华,乔治,巴厦礼,包令,苏曳,曾国藩,骆秉章,李续宾。
还有一支两千人的军队。
………………………………
京城!
桂良回京,向皇帝汇报。
“皇上,大英帝国海军之所以会撤退,没有继续攻打苏曳的长江舰队,是因为从伦敦传来了命令,额尔金伯爵下台了。”
“他去位了!”
皇帝不由得一愕,道:“为何去位?”
桂良道:“因为厦门教案的真相和图片在英国传出去了,受害者是妇女和儿童,引起了英国民众的强烈反感,被视为耻辱,玷污了大英帝国的形象,额尔金伯爵要为此负责,所以他下台了。”
接着,桂良奉上了几份报纸。
皇帝看不懂上面的英文,但是有翻译,还有图片。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足足好一会儿后,皇帝道:“这种报纸,我大清绝对不能有,谁要是办这东西,斩!”
所以皇帝,他本能地嗅出了报纸的危险之处,能够煽动民意。
清朝皇帝的保守,完全是不敢想象的。
嘉庆皇帝的时候,国库空虚,于是诏令天下人献计,如何才能充盈国库。
有一个豪商委托官员代为上奏,说有一个办法,很简单就能为国库赚钱。
就是朝廷把矿承包给商人,商人雇人挖矿,然后每年分给朝廷一笔钱。
朝廷不费任何代价,就可以坐收大量的银两。
这听上去,仿佛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清廷连官位都能卖,何况是矿承包权呢?
结果嘉庆皇帝严厉拒绝,理由并不是什么国有资产不可流逝之类。
而是说,一旦挖矿,就一定会聚众,一旦聚众,就可能闹事造反。
所以满清皇帝的思维,一脉相承。在这种思维下,咸丰皇帝才会对苏曳的经济实验区充满了敌意和排斥。
紧接着,皇帝忽然道:“额尔金伯爵下台,这是好事啊,大好事啊!”
桂良道:“对,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在整个清廷看来,额尔金是战争派,是对华强硬派。
而之前的包令公使,是软弱派,妥协派,苏曳稍稍一说动,他就无条件退兵了。
皇帝道:“如今洋夷颓废,发逆战败,朝廷可以心无旁骛,解决苏曳了。”
“朕对苏曳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
“此人目无君上,目无朝廷,朕决定,不计代价,也要拿下此人!”
“不计代价,也要瓦解他在九江的所有事业。”
杜翰道:“圣明无过于皇上,现在唯一的障碍,就是苏曳手中的那支军队。”
桂良道:“皇上是天下之主,朝廷掌握大义,苏曳或许敢借发逆之刀杀人,或许敢阳奉阴违,但绝对不敢公开谋反。”
杜翰道:“对,一旦谋反,他就会身败名裂。他更加不敢和发逆合流,否则更会成为天下士绅公敌。”
桂良道:“从之前苏曳的种种行为来看,他非常爱惜名声,爱惜民心。比如皇上罢免了他的江西巡抚之职后,再想给他封官,他都拒绝了。又比如皇上下旨让他进京完婚,他也立刻进京了,反而让寿禧公主逃婚,他才借机以受害者的身份逃离南下。”
“从中可见,他非常爱惜政治羽翼,连公开抗旨都不敢,更别说公开谋反了。”
事实上一直到现在,朝廷和苏曳在表面上都没有翻脸。
苏曳从未抗旨不尊。
而朝廷罢免了苏曳江西巡抚之职,理由也是让他担任另外要职,给他安排了另外一个二品官职。
苏曳没有公开说什么朝廷不公。
朝廷也没有公开说苏曳大逆不道之类的话。
双方明枪暗箭斗争许久,都还维持着政治体面。
杜翰道:“皇上,苏曳虽然被免去江西巡抚之职,但依旧掌握巡抚之权,这是关键之处。”
匡源道:“对,沈葆桢署理江西巡抚,而他对苏曳言听计从。而苏曳只要一日掌握巡抚之权,也就间接掌握了江西的兵权。”
杜翰道;“所以想要对付苏曳,必须先卸其权,换江西巡抚。”
桂良道:“沈葆桢不是刚刚上奏捷报,说逼退了洋夷舰队,是我大清之外交巨大胜利。那就借机调他进京,担任礼部侍郎兼鸿胪寺卿。”
皇帝皱眉。
鸿胪寺卿也是九卿之一,而且还兼礼部侍郎?
他非常痛恨沈葆桢,万万不想封他这样的官职。
桂良道:“沈葆桢做了这个鸿胪寺卿后,皇上立刻派他去和英国人谈判,就谈厦门教案,洋夷迫害我大清子民,让他们赔款五十万两银子。谈判失败后,立刻将他罢免。”
杜翰道:“封沈葆桢这么高的官职,也正显得朝廷大义。”
皇帝道:“那派谁去做这个江西巡抚?胆子小了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