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镇不远处便有个渡口,不过战事一起,立马就被荒废了下去。
之前的时候,颍州与南边的生意,多半都是在此地进行。
南来北往的,热闹确实是热闹得很,就这片巴掌大的地方,酒肆饭庄戏院茶楼那是样样不少。
甚至在街尾不到的地方,还有一间两进出的宅子,不是供人耍乐的妓院,又是什么。
要知道,这里距离颍州不过几十里!
只有几十里,却聚出了这么一个市集,同样的,也正是因为只有几十里,所以那几万颍州百姓逃跑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是想到的这个地方。
有往北走的,也有往南走的,剩下的,大都是还想着观望观望,毕竟整个身家都在颍州……这些年里,金人来了宋人来,宋人来了金人又来,大伙儿其实都已经差不多习惯了。
不管谁来,日子都是要过的不是。
不过,今日的陈家集虽然多了不少人,却显得比往常的更加安静。
大伙儿分明瞧见自己还没逃的时候,宋军便已经逃到了自己的前头……
这很符合他们对于大宋军队的印象,白日种风说的话不是没起作用,但作用可能没他想象中那么好。
都是在这般年生里活下来的人,都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人,那岳少保的词儿写得再好,可大伙儿真切经历过的,毕竟还是只有刘錡。
却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把大家求活的心思给唤醒了。
这话说得,谁不想活呢?
其实还真有不想活的,比如说大宋皇城司的都指挥使,当今天子的亲舅子,现在就巴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他早已被颜二娘子叫来的大夫给医治过了,都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夫偏说他的筋也断了,这辈子多半就这样了,能留得一条性命,已经算得上是祖上积福。
这般活着,真真的不如死了。
颜二娘子开了口,话就变得多了起来:
“宋军逃了,突合速又带人去追了……铁甲兵去得不少,若是被赶上了,当真是有些难办。”
她自然经历过刘錡大战完颜兀术的日子,对于铁浮屠的厉害也是见识过的。
现在两人……还有同来的几个,一起躲在街边的商铺楼上,倒是把外面给瞧了个清楚。这地方离颍州城近,连颜二娘子都说不清楚店家是谁的亲戚,自己这些人又是沾了谁的光。
话说回来,能躲到陈家镇里来的,大多都是与他们差不多的情况,大伙儿都是脸熟,遇到了这乱糟糟的世道,救不救命的不说,举手之劳的……还是不少,沿街的铺子里,街后面的民坊里,不知道塞了多少的人。
不管多么刻薄的东家,此时都变得大方了起来。
“又有金人过去了……”颜二娘子皱着眉,“他们在抓人!”
确实是在抓人,那些个还想着做生意没有闭门的店家,平白无故地遭受了此劫,不过好的是,金人并没有做得绝,他们只是抓了些人便接着前进了。
如此,这集镇上哪里有人还敢现身,眼见这天色将晚,就算要逃,也得到明日才行。
只是这个夜晚,担惊受怕是在所难免了。
种风知道皇帝就在张俊军中,听见颜二娘子这么讲,强打起了些精神:
“可,可看得清楚,去了多少人?”
“密密麻麻的,恐怕不下万数。”
其实听外边的动静,种风便已经猜测了个大概。
想着自己一意孤行,不但没把突合速怎么着,还把自己给弄成了这副模样。
若说是鼓动了颍州的百姓也就罢了,但适才逃出来的时候他分明瞧了个清楚。
大伙儿只是在逃,哪里生出了别的心思。
要说唯一的收获,恐怕就是让这位忠烈的遗孀开口说了话,为她保全了个清白罢了。
念及于此,他只觉得悲从中来,恨不得之前就死了才好。
外边儿又响起了密密麻麻的马蹄声,不待他开口询问,颜二娘子有些疑惑道:
“才过去半个时辰不到,怎的现在就回来了?”
说着,她又看了看种风:“你莫要心急,全是金人,没有宋人。”
想来是天色已晚,金兵只追了个大概,又想着自己已经无言再去见皇帝,想起家里的长辈,还有入了宫的种雨。
一时间,种指挥使脑子乱得紧,迷迷糊糊地便睡死了过去。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仍在皇帝身边,梦见自己跟随着皇城司的探子一起回了去,并没有待在颍州……不知道怎的,一想到那位皇帝陛下的影子,他整个人便心安了许多。
等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黑了下去,这屋子里也没有点灯,幸好外边儿的月亮明白事理,将这屋子里照了个大亮。
除了同来的几人之外,又多了好几个陌生的百姓,他瞧着颜二娘子仍是伏在窗边,低头看着下方的街道……
下面分明还是吵闹得紧,她却连躲都不躲了!
“嫂……嫂子,小心一些。”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好久没有喝水,嗓子几乎黏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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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二娘子仍没回头,她整个人几乎都快探出了窗外,种风也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她瞧见了什么。
街道上的动静越来越大,趁着月色,他看到了街对面的窗户前,好几人也是挤在一起,全都做了和颜二娘子一样的姿态。
有些诡异,但现在他更在意的,却是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明明金人之前才抓过人,明明之前都躲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偏偏这般大意。
低声唤醒了在一旁打呼的老哥,种风道了个不是,请他把自己扶到窗边去。
这位揉了揉眼睛,也是被颜二娘子的举动吓了一跳:
“喂!当心!莫要把金人给引了来!”
一边说着,他也当真是讲义气,把种风给抱到了窗户边上,刚想放他下去,整个人却像是愣在了原地。
双手没使力气,下意识地就把种指挥使给摔到了地上。
种风咬着牙关,疼是疼了,不过至少到窗户边上了。
把头探了出去,最先映入他眼前的不是街上的人,而是一条街过去,一条一里多长的街道过去,所有楼上的窗户里,全都是人,全都是把脑袋伸了出来,却又都沉默着的人。
等他看到下方的‘顺昌府’、‘刘’字大旗,立马便反应了过来。
刘元帅……到了?
那他必然是与皇帝已经汇合了,那,陛下应当也是到了这里。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开心了起来。
正想着要不要喊一声,却发现……就这么巧,他的皇帝姐夫刚好就在这楼下面。
声音洪亮如钟:
“你小子怂什么?做错了就做错了,咱承认不就行了!你这般畏畏缩缩的,哪里还有老子的风范!”
刘邦这么说是没问题,但刘錡听起来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当初明明是自己不想走,是您非要叫着回临安,又是升职又是赏赐,自己总不能抗旨吧?
现在倒好,听了您的命放下了这颍州城,遭百姓记恨的是自己,被您责怪的还是自己……
刘信叔再怎么本分,此时两头不讨好,心里头难过才是正常的。
再者,当他到这陈家镇,知道不远就是颍州了……去年在这儿待着,周围的地形山水,住户人家,哪个角落里他不是清清楚楚?
就集镇的中间,那棵老槐树下面的那口井,当时完颜兀术也是驻扎在这里,刘錡还让人来下过毒。
可越是熟悉,越是了解,他就越是不敢去面对颍州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