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好像是在开玩笑。
开一个并不太好笑的玩笑,且不说那金人得穿过北边的重重大军过来,就说他们真的来了,这临安城又不是什么小地方,两三万人是围都围不住的。
而这么多人来,怎么可能兵临城下了,这城里头连点消息都没收到?
大伙儿又不是没被围过,就拿赵桓和老公主来说,十五年前可都是在开封城里待过的。
所以当赵官家说出这事儿来的时候,虽然第一时间冒出头的是恐惧,不过这恐惧很快便被诸多疑问给压了下去。
在场许多人都开始计较着,想到皇帝这些日子对待赵桓的态度,一个可能性便生了出来。
官家是在骗人,是在吓唬孝慈渊圣皇帝,是想继续看他出丑态来。
也许是看到了大家脸上的不信,刘邦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又见黄彦节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脸忧愁的模样,好像他这个阉人娶了个媳妇儿却当了爹一般,他躬身作揖道:
“官家……”
随后便小声地,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讲了起来。
等他说完了,刘邦才不紧不慢地把酒杯放在了案上,示意陈妙常给自己倒上一杯水酒,这才道:
“说给他们也听听。”
黄彦节应了下来,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便把声音提高了百倍,让他那尖锐的嗓子在整个小西湖上散了开来,把湖里面的鱼儿都给惊扰到了。
“金人大军已奔赴至临安脚下,嘉会门、钱湖门、新开门俱已遭袭,余杭门、钱塘门、丰豫门闭门及时尚无大碍,其余诸门……连着水门在内,全都被围了起来。”
“许多进出城的百姓,全都被金人给抓了去……临安城,被围了。”
皇帝已经说过了一次这事儿,黄彦节现在又来说了一遍。
有人开始相信了起来,只是许多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看着饮酒的皇帝和边上的赵相爷,等着二位发话。
还有的人,认为自己已经看破了赵官家的把戏,不过这个时候,官家摆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阵仗来,摆明了矛头是对向的那孝慈渊圣皇帝……官家是已经确定了要这位的性命了,现在唯有不做声,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是皇帝这般行事,胡来是一定的,难免寒去不少人的心。
老公主便是属于认为自己看破花招的聪明人,她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虽然第一时间也是有些慌了神,但现在却是无比的镇静。
赵家的这位老九,当真是把别人都当做了傻子。
若说当年还有点儿一起南下的情分的话,那么这几日过去,加上今日的这个插曲,老公主对于这位皇帝陛下,已经是变得有些厌恶了起来。
她年纪比姚太夫人稍长,但身体精神都是好得很,连根拐也不用拄,只是把手交到了一旁的宫女手里,让她扶着自己,慢慢地,踱步到了皇帝的案前。
“您这是何必呢?”
刘邦用酒杯挡住了脸,也挡住了他露出来的那一闪而过的轻蔑。
“您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
见他还在给自己装疯扮傻,老公主又问了一句:
“世间最亲者,不过于骨肉弟兄,他已经没有了与您争夺的心思,也没有那个能力,您为什么还不愿意放过他?”
“难不成,您身为大宋之君,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了吗?”
“他所图的,不过是活着而已,您……”
刘邦打断了她说话:
“您倒是让朕糊涂了起来……不过有句话您倒是说对了。”
“所图不过活着而已,这天下有多少人不是这样的呢?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入了愿去呢?就像是岳府门前挂着的那人,说死,还不是就死了。”
见他又扯到了那草民的身上去,老公主忍耐不住:
“您就算真想杀人,也需得寻个别的理由,那人并非什么不可死之人,只因为这个去找你兄长的麻烦,这事儿别说现在过不去,以后在天下人的心里,也是过不去的。”
“只因为?并非什么不可死之人?”
刘邦重复了一遍老公主的话,见这老妇人一脸严肃的模样,知道她不是在说什么逗乐的话儿,也知道她是真的这么想的。
“啪!”
大伙儿只看皇帝一巴掌就拍在了案上,震得周围的碗碟都差点摔在了地上。
“你说得很对,朕并不是想要替那人报仇伸冤,更不是想要为他讨回什么公道……公道。”
“只因为他与朕有旧交,所以朕见不得他丢了性命却没人给他报仇,还能顺便解决掉一个麻烦……但其实,”
刘邦绕路到了案前,然后居高临下的看着那老公主:
“其实,就算那人不死,这人也是要死的,朕也是要去寻他的毛病的。”
本来这般质问,老公主的底气便是来自对于皇帝道德约束感罢了,她没想到,皇帝哪里是个什么讲道德的人,他这么大方地承认,反而让老公主有些泄了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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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若真是那么想,直接杀了便是,又何必假模假样说什么金人来了,不是多此一举吗?”
是的,她反应得很快,要是皇帝真像是他所表现来的这般,什么也无所谓什么都不重要的话,那他完全没必要在今日搭好台子,唱这么一出戏来。
“什么假模假样?不是您用钱保住了他的性命?”
“那金人……”
“哦,”刘邦蹲下了身来,看着这位眸子会说话的老妇人,“那金人,确实是与朕无关……就像是您说的那样,这么杀人,那是多此一举。”
老公主心里头第一次生出了不安感,她看着皇帝好似有些醉了的眼神,心里头的不适开始变得强烈了起来。
不是皇帝?
那金人不是皇帝的人扮的?
临安城当真是被围了?
不对!金人根本不可能到临安来,那太尉张俊早早地与皇帝分兵,消息已经传遍两淮,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第一时间,老公主,还有许多看穿了皇帝的人都下意识地认为,这些金人是张太尉的人扮的。不管从人数还是从行军路线,只有张俊的兵有这个能力做到在现在围了临安。
她本来还想猜测皇帝说的是真是假,却又听到亭外长廊,开始生出了动静来。
回头看去,却见那两鬓皆白的张太尉,脸上全是血痕,好似喝醉了脑袋,走路颠三倒四的,几乎是走一步便摔一下,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一直到了皇帝身前,张太尉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跪了下去:
“官家,金人来啦,临安城被围啦!”
这是第三次听到这个消息,但是与前两次的镇静不同,大伙儿终究是慌张了起来。
张俊在这里出现,那么外边的……便当真是金人了。
金人,真的来了!
看着老公主有些变幻莫定的脸色……当年这位也是在汴京的,之所以没有被抓去北上,主要还是因为她辈分太高了些,也不住在皇城里,金人不晓得她的宗室身份。
可是那被围城之时的惨相,疫病蔓延开后四处摆放着的尸体,这位老公主可是瞧了个真真切切,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金人北去后,自杀守节的那些个人们……
那时候的汴京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环境里,好像皇帝被掳走了,天就要塌了一般,一开始是刘子羽他爹刘韐,后来是赵桓的仁怀朱皇后自尽的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人没有死在金人包围的冬天,而是死在了金人离去后的春天。
不论男女,不管身份,已经是到了只要是活着,就仿佛是十恶不赦的地步了……没钱的男女被饿死,年轻的女人被送去给了金人,年轻的男人城一破就跑了,留下来的也全都被入城的金兵给砍杀了铸成京观,在这种情况下存活下来的老公主,竟然被杜充那厮给阴阳道:
“公主赵氏宗亲,为何寡活耶?”
程颢、程颐两位大儒那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早已经被人给奉为圣人语录,杜充的这一问,何尝不是代表了天下人的疑问。
这话儿成为了老公主的心结,若不是吃斋念佛多年,心境要比常人镇定许多,说不准这位当真就自己把自己给了结了……尽管如此,她身为钱家主母,后面的许多小辈竟然也抱着与杜充同样的想法,对她不甚尊重。
刘邦笑了笑,问向张太尉道:
“你身为一军主帅,如此慌张像是个甚么模样!站起来说话,勿要吓着了朕的亲戚些个。”
张俊一脸刚刚经历了大战的样子,站起身来,努力地吸了好几口大气:
“此番金人来得突然,不知道是两淮哪里的防线出了问题,臣手底下的几万人马与其交战,已经损耗了五六成之数……此番对面来的凶猛,风头正盛,势不可挡……所幸临安城高墙厚,若是固守,对面也是没有办法的。”
“这么厉害……”刘邦自言自语了一句,又赶紧呼唤起了赵鼎,“城中可还有余粮?”
余粮……赵相爷一把年纪,难得有些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