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捌48
傍晚,一辆马车缓缓从江府驶出,向庆云城近郊的棠华别院行去。
窗外秋风飒飒,吹落满山桂子。
马车内坐着一对神仙眷侣。男子一袭晴山蓝缎袍,头上缠绕着汉玉白发带,眉目清隽,神态温润。女子则身着藤萝色外衫,浅山茶色齐腰襦裙,抱着雪白的披帛靠在男子怀中打盹,温柔可爱。
江子楼轻轻的挪动了一下被佳人枕着的胳膊,秋离却又像个缠人的波斯猫般贴了上去。他无奈的勾了勾唇,旋即调整了坐姿,让秋离靠得更舒服些。
也不知是否是做了梦,秋离的口中呢喃了几声,睡容泛起清浅的甜笑,就像池塘里淡粉色的睡莲,宁静得让斜风不忍惊扰。
她怀中的白色披帛似乎在慢慢下滑,子楼将其提起,披在了秋离肩上。
做完这些,子楼掀起帘子,望向窗外昏沉的暮色,大约是快到了。自家夫人似乎近日因家事操劳,愈发容易犯困,他关切之时,秋离每次都说不打紧,但他心中自是担心。
问过为夫人的侍女茯苓和长期为夫人诊治的郎中,亦说夫人身子暂时无大碍,他才微微放心。他相信夫人治家理业的能力,但对于照顾自己这一项,他着实不太放心。
夫人对于想做的事情每每异常专注,时而可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尤其是在他离家去琼华庄返程之后,似乎更是如此。
时而挑灯夜读,批阅卷宗文书,时而研究药材,记录注释。
有一夜,他因公事耽搁,回屋时已经夜深。
轻轻合上门,只见秋离伏在在桌案前睡着了。桌前宣纸上草草画就,前面是一些珍稀药材和奇珍异兽的涂鸦,子楼看去,只见秋离的袖子似乎压住了一行诗。
“藏冬雪,入春和,朱弦断,泪阑干。”
子楼闻此言过哀,轻蹙眉头,脑海中隐约闪过前朝无名氏的一句诗,
“游魂去兮江水寒,月落春和花不眠。朱弦既断无人续,唯余清星落孤舟。”
此时相传写于湘水战场遗址,是诗人悼亡故友之作。
秋离的诗,或许只是随手书就,但其中所含隐哀之意,她平日里似乎深藏于心,从未表露。
子楼轻叹,将夫人轻轻抱起,走到了榻前。为她脱下鞋袜,取下发间别着的乌木发簪,乌黑长发如瀑布一般散落在榻上。
小梨子,也有自己的秘密呢。
江子楼为她盖上被子,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夫人,晚安。”
第二日,秋离醒来后,想起昨天晚上自己伏在桌上睡着了,想是子楼将她抱到床榻之上的。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忽而想到昨晚自己写的东西忘记收起来了。
诶,他不会看到了吧……因为太困,前面那些涂鸦画的真的有点丑,丢人啊,清悦!
秋离连忙穿好鞋袜,也忘了闺秀的仪态,匆匆走到桌案前。
只见那些涂鸦旁边有一遒行云流水的批注,“夫人画风清奇,观之可爱。”
什么可爱啊,还不如直接说像鬼画符呢,江子楼这个腹黑的坏人,明明就是觉得她画的丑。
哼,不诚实!
秋离准备将宣纸收起来,却发觉自己昨天写的诗旁边也被相仿的墨迹续上。“陈夏叶,洒秋霜。对明镜,扫红妆。
故人去兮,空山寂。清风曳地,归复来。”
观之,秋离心中既欢欣又酸楚,喜的是子楼终究还是了解自己,从所思所想,到书法字迹都能够做到相仿;悲的是他并不知晓自己身上的遭逢,所以劝自己解开心结,洒脱的与旧忆和解。
殊不知,她早已下定决心,将这份萍水相逢的深恩刻入心里,是她自己,不愿意解开那位故人和这世间最后一丝联系。
人生百苦百乐,如果真的都能看开,那此刻当不眷恋人间。
然她不愿意这般长久而无趣的活着,惟有承认自己的执拗,握住那些零星的回忆,直到很久之后,化为黄沙枯骨。
回忆戛然而止,或是秋离从梦境中醒来,睁着惺忪的睡眼,朦胧的问道,“子楼,我们快到了吗?”
江子楼看了一眼窗外的风物,朝她温柔的颔首,“快了。”
秋离松开子楼的臂弯,朝他眨了眨眼,“今日有何佳肴呀?我有点饿了。”
子楼轻笑道,“有夫人喜爱的桂花酿,还有烤鹌鹑,清蒸鲈鱼,素豆苗,百合山药羹……”
秋离摸了摸腹部,“光是听着就饿了。”
……
马车缓缓驶入棠华别院,白秋离掀开车帘,只见道路两旁每隔一段,便有两盏皎洁的月亮灯微微闪烁,再往深处行驶,那月亮渐渐变成了五彩斑斓的星星,秋风送暗香,光影错落间,像极了她幼时的梦境中的场景。
不远处传来清澈的琴音,配上歌者的温柔声线,余音袅袅,让人不觉沦陷其中。
秋离惊喜的回看子楼,“此曲是《清梦》?”
子楼颔首,“嗯,今日请了北国的琴师弹奏。”
没过多久,马车缓缓停下,车夫说道,“棠华居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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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楼先行下车,秋离也扶着子楼的手,轻轻跃下马车。
她俏皮一笑,“终于到了。”
望向棠华别院的核心建筑——棠华居,才发现这是一座湖边的水榭。外面有一处院子,院外挂着两只海棠花灯,随风摇曳。
江子楼牵起秋离的手,与她朝院内走去,那院里的篱笆旁种了许多紫色的小花,别有风致。
一楼是院主人自用之处,设置有膳房,二楼是用餐之处。
登上水榭,菜肴一道道呈上,秋离的目光流连向湖上的游船——原来,这动人的歌声与琴音并非从院中传出,而是出自游船之上。
秋离暗自感叹,自家夫君果真体察入微,所寻之处恰合自己心意。
她对子楼莞尔道,“明月朱阁,清音绕耳,此地甚合我心。”
子楼为她夹了一块糯米莲藕,“嗯,既然喜欢便多玩会儿,今日我们留宿于此。”
白秋离竹筷夹起糯米莲藕,浅尝入口,“那咱们待会儿去划船吧。”
说罢,秋离朝远处望去,“湖心似乎有一座小岛,不妨去看看。”
子楼饮了一口桂花酿,“好,正有此意。”
二人吃了些菜肴,又喝了几盏桂花酿,聊着些家长里短,亦或是江湖盟的事情。
秋离似乎心情愉快,说了许多,子楼认真的听着,不时凝思回复。
佳人的面颊染上绯色,宛如姣花照水。
湖边的风拂过,又淡了些。
子楼取出侍者拿来的湿帕子,给秋离擦了擦嘴角,“小梨子,吃饱了吗?”
白秋离捣蒜般点了点头,“嗯嗯,我们去游湖吧。”
说罢,她用帕子擦了擦拿过蒸紫薯的小手,拉着江子楼离席。
秋离先是慢慢的走,快到渡口边时方才小步的跑起来。
子楼在她身后,看着秋离的影子被月光拉长,而眼前佳人的身姿,像是翩跹的蝶。
她轻盈的奔跑,裙裾飞扬,自由而幸福。
江子楼想,她本就应该这样,自由自在的活着。
无论是作为秦老盟主的外孙女秦清悦,白家长女白秋离,南山书局的南山先生,还是他江瑜的妻子,小梨子的本质都是纯粹而自由的。
而自己,也愿意守护这份虽然几经风霜,却坚韧不改的纯粹。
他快步流星的朝秋离走去,二人于渡口乘上了船。
与清波舫的船不同,这船更小些,但容纳二人也是绰绰有余。
船夫划动船桨,小船摇摇晃晃,向湖心岛行去。
秋离枕在子楼的身上,望向一望无垠的天空,星汉灿烂,湖上琴声宛转,恰如清梦,让人酣然。
江子楼朝船上的琴师和歌者致意,那琴师似乎是位青衫公子,身畔立着位黄衣女子,二人相视一笑,也朝子楼和秋离的方向颔首。
清梦的琴音渐止,琴曲转而成了南国民间的古调《山月》,
相比于《清梦》的空灵神远,若即若离;《山月》则沉静美好,闲适悠长。
湖心岛没有灯,松风小径,树影斑驳。
子楼示意船夫递来一盏灯笼,放到秋离手中。
他从手中取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渡口两盏灯座上的灯。
看到前路不再是漆黑和混沌,秋离的心安定了下来,与子楼沿着小径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