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戴维的谦虚,老人释怀地肯首赞赏。接着,他将空空的糖罐放在檀木桌上,拿着手提包走出办公室,在透窗而来的阳光中追逐延伸的黑影,送出最后的临别赠言:
“年轻人,当心那!”
戴维没有回答,只是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很久很久,久到确信自战事结束后便统领黑水的老部长是真的走了,他才模仿军人的姿势,向代人受过的老领导行礼致敬。
他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寒秋的冷风无孔不入,暴风雨的洗礼在静待重临之时。仍有一片乌云笼罩着黑水的天空,那判罚的雷霆蓄势待发,只等他们松懈怠慢,便会从他们头顶劈落,告诉他们自高处跌落才是真正的阴毒…
真正的无可挽救。
近来几天,得益于发达的通讯网络,康曼的丑事已经传遍大地,就算是博萨内陆的小城市,也不乏好事者议论在灰都打响的枪声。
在某所救济医院的大门外,一个拉着满车水果的小商贩在给甘蔗削皮的时候,还不忘跟看病的老头子吹嘘康曼城的消息。眼见不懂网络的老人听得迷糊,他只能作罢,转而把青翠的甘蔗先截成段,再放进特制的滚轮压榨机里,继而用廉价的饮料杯封装,便摆出一杯新鲜的甘蔗汁,仅售六十圆,清甜实惠。
按博萨银行提供的汇率来换算,这杯甘蔗汁的定价不到一威尔。而那些梨汁、苹果汁、葡萄汁的价格更是低到匪夷所思,至少在格威兰很难见到如此低价的果汁饮品——
即便是瓶康曼城的纯净水,也比这里的鲜果汁要贵。
医院门口生意多,不少摊贩比卖水果和果汁的那位还忙。有个做炒饭的正在修他的煤炉,等修好煤炉,他先把铁锅烧热再倒入冷油,打了将近三十个鸡蛋进去并炒至金黄,又添入大量的熟米饭和腌鸡胸,淋上液体调味料,加入洋葱末和香芹,挤入大量的青柠汁和柠檬草,炒得医院门前果香飘飞,引来不少顾客。
排队的客人中,长发的少年最是惹人瞩目。不过呢,看着那精致的衣袍和异色的眼眸,人们的心底大致有了猜测——
这人八成是朝晟来的游客,最好别招惹,免得麻烦嗅着朝晟人的气味缠上身。
少年付好钱后,领到一盒热腾腾的炒饭。在品尝博萨人的美食风味前,他绕到餐车侧面,用着较为生硬的博萨语和老板交流,向老板请教这家医院的看病流程。
听到朝晟人特有的口音,老板哪还敢装哑巴,立马笑呵呵地告诉少年,救济医院的办事大厅有专门的咨询台,里面的护士懂朝晟官话。若有疑问,只管请教就是。别看他们在医院门前摆摊,其实他们五年难得进医院走一回,生病了多是在诊所和药店开两盒药应付,真心不懂医院的规章制度。
道过声谢谢后,少年立在垃圾桶旁,把餐盒里的炒饭吞了个干净。虽然都是炒饭,博萨人和中洲人的手艺却截然不同。中洲人的炒饭以香料为主,重油多肉,要是不搭配清汤,入口难免生腻。博萨人的炒饭更注重果香,靠浓郁的柠檬酸来均衡口味,略泛甜味又不减咸辣,开胃且清淡。
在他的视界里,流落街头的生母在医院门前瑟缩,从一位相貌不同的老板手里讨要过类似的炒饭,还吞得险些噎住。
然后,他的生母走进医院,晕倒在地。
他在医院里兜兜转转,好容易才找到当年给生母打过点滴的老护士。他用极其生硬的博萨语说明来意,请老护士帮他回忆生母的情况,他定然不胜感激。
最后,还是咨询台的人来翻译,上了年纪的护士才听懂少年的话。但她无奈地表示,来救济医院的中洲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十多年过去了,谁还能记得少年描述的相貌和时间段,想起来是哪个人受过她的照顾?
直到少年支吾着说出某个关键词,她才拍掌惊呼,并和闻讯而来的大夫沟通一番。她带着少年到了病案科,要来一把钥匙,叫少年根据档案柜的时间自行寻找病例,便在其他护士的催促中忙着换药去了。
病案科的档案柜,比绿松村图书馆的书柜还多,活生生看麻了少年的眼睛。即使知道生母来此的大概时间段,想从堆积成山的病历里找出准确的那本,也要费上好一番工夫。
所以,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脸颊,隔着网向充当翻译的朋友先行道歉:
“对不起,刘哥哥,可能要麻烦你劳心一晚上了…”
网的那头,刘刕正坐在床铺上翻看资料,面色去吃了黄连,苦得招人落泪。在小武请他当共享视野的翻译员时,他夸下海口,自吹通识博萨语,任何文书和口头交流都不是问题。但看到这堆积如山的病历,他的心口登时隐隐作痛——翻译这么多医学类词汇,他怕是要掉光头发,年纪轻轻就成了和数理教授类似的老灯泡,走到哪都头皮锃亮。
可身为朋友与年长者,他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坚持走言出必行的路。经过四五个小时的折磨后,他终于在眼花缭乱的文档里读到符合的身份信息,兴奋地念给小武听——
姓名不详,性别女,年龄不详,国籍不详(共治区),自诉身体羸弱,进食有恶心感,自称低血糖,罹患痢疾…胎儿发育健康…时常语无伦次,自称来自圣城,为逃避使者和朝晟人的屠杀偷渡到博萨…
鉴定为精神状态异常,多种传染病与寄生虫病并发,严重营养不良,建议保守治疗(驱逐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