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很少有人会像我邻居的父亲那样朝我打听学校或工作上的事,我应受到的关心或许在儿时便已被透支了,我小时候总会被问到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所给出的回答也如出一辙,我把最近课堂上发生的乏味的事死板地概括给他们听,再随口讲讲休息时跟哪个同学干了哪件同样乏味的事,我就是这样敷衍但不失乖巧地回答那位温柔的父亲的,他一面有规律地上下点头,一面从嘴巴里发出几声“嗯”,最后摸摸我的脑袋,表达对我的喜爱。这时候,她的姐姐通常已经写完了想告诉妹妹的话,于是我上楼拿走那本书,她的父亲认为我是来请教课本上的问题的(我是这样猜想的)。
小主,
不过这次,由于那棵柳树、那些胶带、那群比我年纪稍大的孩子——我没能让她如愿,那本课本和先前一样干干净净、空空如也。看着她的眼睛,我向她道出了实情——这次我没去她姐姐家,并且,由于跑得太急,她给我的那本书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也许不相信我的话,但这是事实,她没责备我,但她害怕母亲因为她丢了课本而责备她,她家里餐厅的洁白墙壁上挂着一张心电图,是她母亲的,据说她母亲在这方面一向有健康上的隐患,她母亲把心电图贴在那儿,以此来告诫其他家庭成员不要惹她生气,她是个暴躁易怒的人,但从没对我生过气,如果不是她的小女儿向我吐露她的脾气有多坏,我肯定会把她当成她丈夫那样的好脾气的大人,不过,也许她们的父亲也有一腔坏脾气,这谁也不知道。我提议说我可以向她的母亲说实话,如实告诉她是我一不小心把课本弄丢的,可我的邻居告诉我我不能那样做,假使我那样对她的母亲说了,那么她和她姐姐写信的事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她们父母的目光之下了。我说:我们可以选择性地讲述这件事,省去她们两个通信的事实,剩下的部分则尽量踩在现实的影子里。我知道,稍稍埋低脑袋是她思考的标志,等这种标志消失后,她同意了我的提议。
齐晓目把笔搁下,像个疲惫的猛犸象那样吐出一口气,他不清楚自己伪造的身份是否能骗到收信的人,他握住这封信,想见见信纸另一头的人(他明白欺骗一直存在并且从不变化,无论对谁,无论在何种场合,狡诈的谎言所播散出去的烟雾应该把他自己也包括在内)。他在信中声称自己叫棠自龄,全是因为在身边的人当中,棠自龄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不过那些“儿时经历”全是他杜撰的,没有丝毫真实性可言,就和出租车司机这个职业一样根本不存在,但一个熟悉的名字仍能给齐晓目带来安全感,他是个忧虑的悲伤婴儿,需要用发育不完全的牙齿撕咬总是咬不烂的奶嘴,他把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饥不择食地写进信里,渴望能让收信的人相信他没有欺骗谁,可他当然是个骗子,现在、过去、将来都是,而且他会一直骗下去,欺骗是思想的核心思想,譬如说,他待会儿要跟棠自龄一起去参加电影的宣传仪式,他把这件事写进了信里,只不过把时间改到了晚上,因为信里的他,也就是棠自龄,是个出租车司机。另外,适当的真实当然能给收信者带来更舒适的欺骗,完完全全的真实并不适合这封信,它的棱角会把昏沉、低迷的人从梦中惊醒,让笔墨和筹谋顷刻间变得充满善意且毫无意义。就在这一秒钟,秒针轻微颤抖的某个时刻,他几乎已经下了决心,也许不久之后,他会因这个念头而反悔、后悔、忏悔,但绝对不是现在这个也许能给从未来眺望而来的眼光赋予别样价值的时刻,他的确要写一封信,真正开始写一封信,就和刚刚他所想到的一样,写一封可耻的、以欺骗为全部目的的信,在这之前的关于这封信的那些善良但无用的杂乱思绪都被他绝情地砍断了,他仿若一个工作经验充足的自动化屠夫,只需要按两下按钮就能看到他想看到的残忍但美味的鲜明结果,他忘掉了在这之前的关于这封信的一切,或许不是全部,但几乎忘掉了一切,于是,他为自己哀悼了几秒钟。你永远不能忘记你是个出租车司机,齐晓目在心底冲着自己说,你是个出租车司机。
他混乱、迟钝的脑袋当中有一只灵活的苍蝇在记忆的残羹冷炙里嚣张地狂舞,因此,几根无依无靠的丝线从几条残破、灰暗的长袍尾端软弱无力地耷拉下来,肉眼难以识别的某种壮观、卑贱、从不满足的力量像蹦极时的安全带那样紧紧地揪住线条向深处坠落,那些孤苦、惨淡、独自一人的消失是随着线条的增长在那些简朴的衣物身上从容不迫地上演的,齐晓目察觉到一件件在过去看来并不能紧密联系在一起甚至并未引起注意的事情正不约而同地在他的脑际汇合,这些稍纵即逝的感觉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难以留存,在齐晓目给它们取个更好的名字之前,它们争先恐后地失踪了。
他坐在餐桌旁边,把一块块覆盖着一层层糖霜的糕点送进自己嘴里——他还能怎么办?他的亲生父亲给他带来了第一场灾难,为了生命的延续,他只能为不间断地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诅咒或厄运重新找寻一个新鲜的、可怜的主人。窗外的飞鸟仿佛电线杆上的喇叭一般叫个不停,在他吃早餐时,居住在他正下方、与他有一层楼之隔的棠自龄刚刚起床,他险些把今天的行程忘在了昨夜的梦里,床榻上的沉静和睡梦里的安歇总让他流连忘返,难以自拔。把他叫醒的除了闹钟之外还有窗户外面鸟类的鸣叫声,棠自龄很少在城市里听到鸟叫,他在生物学方面浅薄的知识也不足以支撑他说出窗户外面那只赤褐色的鸟的名字,那只鸟眼下正站在窗外的树枝上啄自己的翅膀,棠自龄穿好衣服走下床,等方便面的面饼在锅里翻滚的时候,那只鸟从树梢离开,打算飞向别的地方,它飞了大概两分钟,生长在伶俐迅捷的身姿上的展开又收起的翅膀正切开腥臭的晨风。就在这时,一个两周回家休息一次的高中生拉开弹弓把它打了下来,它身体上迸出的猩红的色彩代行了它沉默的呼声。那个学生扭头离开——在确保它死后,一位出租车司机开着出租车从这条马路的另一头开向这一头,那个学生像个负责吓跑空中窃贼的忠诚的稻草人那样再次站好向前挥了挥手,于是,出租车司机停下来隔着车窗朝学生摆摆头,示意他自行把车门打开,等他说出目的地后,他们两个向前进发,在路上,他尽量使用一种克制但事实上充满了自豪意味的语气向出租车司机夸耀他方才的功绩,他那种刻意的掌控没办法彻底压制住语气里的兴奋。但司机说——这不算什么,他咬字清晰、语调沉缓,他雄伟、健硕的身材让他那颗带有俊朗面容的脑袋与车辆顶部发生了意外的接触,他的言语是用于说服的工具,他身上那股残忍、厚重的气质是迎接臣服的武器,他把乘客的简陋的武器或者说弹弓留在出租车上——在征得了乘客的同意之后,他的乘客以一种恭顺的姿态将它抛弃在车辆的仿皮座椅上,他尽量表现得像是个无意间把私人物品遗失在出租车上的粗心大意的乘客,在得到了这位乘客的承诺跟誓言之后,司机让他离开了,登上出租车之前,每一位乘客都是他的行为准则,登上出租车之后,他寻找下一位乘客。车载收音机里播放着一位教育栏目主持人发出的清澈、温和的声音,他打了几下方向盘,驾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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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明盏旋转方向盘的时候,棠自龄正望着门上旋转的门把手,门把手像反向的抽水马桶按钮那样将齐晓目的身影卷进家中。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走出门,假如把他们的脚步声排除在外——楼道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也许这栋楼内的人——除了他们——都失踪了,齐晓目不得不这样猜测。
小区门外的街道上人烟稀少,两个落单乘客的身影在漫天风沙中清晰可见,因此这附近是个等出租车的好地方。出租车司机带着他的出租车优雅又稳当地停在他们面前,他们两个各自打开一扇车门坐进去,关门的闷响刚开始在车里四处传播,司机就用自己雄浑的声音将其他杂音压了下去:“去哪?”
出租车里什么装饰品也没有,包括靠枕、地毯、玻璃膜,这辆车的毫无装饰带来了一定的装饰感,谢尔盖也开这样的车,他从来不在车子里放工具,出租车出故障时,他让专业人士来排查问题,遇到堵车时,谢尔盖直挺挺地坐在方向盘前发呆,除了出租车之外他什么工具也不用,另外,他几乎什么也不干——除了开出租车之外。谢尔盖每天只干一件事,那就是粗暴地运用身体的各个部位殴打作恶多端并经常在街上游荡的地痞流氓(他一边开出租车一边这样干)。谢尔盖长得并不高,他的下半身明显比上半身要长,从他那副身躯里所表现出来的动作的丰富性使谢尔盖毫不费力地成为了一部优秀动作游戏里的玩家可操控的角色的其中一员,至于其他角色,他们会随着进度推进自动解锁。齐晓目在这款游戏里收集过与一名出租车司机有关的灵感,也许正是这款游戏让他把出租车司机跟格斗选手结合在一起。谢尔盖的仇人曾经假装成普通乘客坐上他的出租车,他并没有察觉到有个狡猾的变了模样的敌人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他的车子里,不只这样,他把自己的仇人当成了一名健谈的乘客,他听着对方抛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尽管他用着一种懒洋洋的语气,但心里其实很乐意同陌生人聊天。没多久,事情发生了,坐在全无防备的谢尔盖身后的乘客突然勒住了司机的脖子,谢尔盖当即向前扑去,出租车在他的带动下像个皮球一样在马路上飞速滚动,他们两个和出租车一起足足滚了三个小时,终于,他的仇人倒在了自己的一大片斑斓的呕吐物中,他紧闭眼睛,昏迷不醒。直到最后,谢尔盖都没搞明白这个乘客的真实身份。之前,齐晓目沉迷于这部游戏的时候,他每天思考得最多的事就是怎样找到一个像谢尔盖一样的出租车司机,此外,他有时会抽空去和其他玩家争论究竟什么游戏才能算是真正的动作游戏。为了找到一个合适且不引人注目的工作场所,谢尔盖选择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为了掩盖他用铁锹埋藏起来的真实工作。齐晓目认为这种理由对他来说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他一开始试图在信里把自己描写成一个当过厨师的司机也是出于此番考虑,不过在经过一阵对细枝末节的考查之后,他逐渐坚信收信的人对厨师这一职业不抱有好感,更何况,他自己也并不清楚这一行业的详细情况——即便是表面情形他也摸不清楚,他是个晕头转向的醉汉,哪怕有人把他领到家门口,他也会满身酒气地冲向下一栋楼。于是,他有些不情愿地打消了这一念头。这个念头没完全被他冲进下水道,它卡在了半山腰的位置,眼下正慢慢往上爬,等它气喘吁吁地把一只手扒在下水道的入口处的时候,齐晓目就能再次把它回想起来了。显然,这条下水道相当浅,要么就是他的想法爬得很快,他马上就再次拾起了这个点子——打算把信中的自己写成某种身兼多重身份的角色。他看了看坐在他旁边的棠自龄,信中的棠自龄已经和坐在他旁边的棠自龄有了一定的重合之处,于是他又想到了李从水,盼望着能从他身上获取某种可贵的稀缺灵感,但他对李从水并不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有些厌倦,他看到他的脸就感到烦腻,他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身心俱疲,这是齐晓目的预感给他提供的源源不绝的帮助之一,他有能够维持预感的一套完善可行的措施,这是他赖以维生的手段,就连棠自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齐晓目满脑子都是有关于出租车司机的问题,一旦让他抓住时机,他立马就会向正在认真开车的这位司机提出问题,譬如说,在他等红绿灯的时候。无疑地,他是一位称职且老练、资深的出租车司机,这从贴在他驾驶座后面的身份牌上能看出来,那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李明盏,还有他二十六年的驾龄。齐晓目想大声地读出这个名字,并跟棠自龄激烈地讨论这个名字当中究竟有哪些愚蠢之处。他觉得这是个幽默的桥段,只是想到这件事就让他的脸上泛起一抹滑稽、夸张的笑意,但李明盏凶横的脸庞跟壮硕的上半身把他的幽默细胞即刻抹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