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瞬间,青登陡然想起刚刚手代小姐姐在给他们介绍板仓平彦是何许人也时,对板仓平彦与这群儒生的评价:
(我瞧那伙人……想做官都想疯了啊。)
……
(虽然不知道那伙儒生为何要跟板仓平彦这样的无耻之徒厮混在一起……但我猜测,他们应该是想巴结既有钱又有势的板仓平彦,好以此牟利吧。)
……
青登有点明白手代小姐姐为何会作此评价了。
终日研读教人要守名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圣人之学的儒家士子,像条被驯服得很好的狗一样地向权贵折腰摇尾……
看着面前这幅充满黑色幽默的景象,青登直感到既好笑……又可怜。
他已经快弄不清这是这群儒生自身的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外界原因,逼得这群出身都不算差的昌平坂学问所的学生们,以如此不知羞耻的姿态持禄养交。
在青登默默做完此通感慨的几乎同一时间,板仓平彦从儒生们的口中得知了在他尚未赶到此地时,这儿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如此……就是那个戴斗笠的家伙羞辱了你们是吧……”
板仓平彦抬起脑袋与视线,直勾勾地看着青登,被脸上的肥肉推挤得格外细小的双眼,眯得更细窄了些许。
“好,我明白了,交给我吧。朋友受辱,我可不能坐视不理。我来替你们讨个公道回来!”
板仓平彦此言一出,群儒顿时纷纷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忙不迭地给板仓平彦吹起彩虹屁。
“板仓大人,感激不尽!”
“板仓大人,你为我等……不!你为我儒门撑腰的壮举,我等铭感五内!”
“我们绝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的!”
被群儒的彩虹屁包围的板仓平彦,露出飘飘然的神情。
唇角扬起一抹自傲笑意的他,朝青登等人所在的方向前踏一步,清了清嗓子:
“在下若年寄板仓胜虎之次子、锦绣屋掌柜,板仓平彦!不知诸位来自何地?叫个什么?”
这一瞬间,现场的气氛变了。
直到刚才都热烈互动,大肆地朝群儒投去嘲弄视线的看客们骤然沉默。
现场洋溢着令人忍不住倒抽凉气的紧张感。
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刺痛般的紧张感。
对庶民们而言,奉行所的町奉行,差不多就是他们日常里所能接触到的最高级别的官员了——即便如此,町奉行也不是谁都能有机会见得上的。
町奉行尚且如此,遑论地位仅次于老中,身份近似于“副丞相”的若年寄?
顷刻间,四周爆发出成块成片的惊呼、感叹。
“喂,我刚刚应该没有听错吧?他是不是说他是若年寄的儿子?”
“嘶……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身份如此不得了的人……”
“果然是板仓平彦!怪不得我总觉得这人很眼熟!”
“喂,走吧走吧,我们快离开这里。”
“嗯?离开这里?为什么?”
“笨蛋,你没听说过板仓平彦的恶名吗?这人是出了名的恶棍啊!他待人极其刻薄!在他手下干活的人,统统被他折磨得怨声道载。而且听说他为人极好色,所有在他手下干活的稍有些姿色的人,都遭受过他不同程度的骚扰。走吧走吧,离这个恶棍远一点。”
“居然惹上若年寄的儿子了……那个带斗笠的武士麻烦大了啊……”
虽然有着那么几道不和谐之音,但就总体而言,在他爆出自己的身份与名号之后,周遭人所露出的反应,还是让板仓平彦比较满意的。
他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被人敬、被人怕、被人追捧的感觉。
嘴角咧得更开了一些,挂在唇边的自傲笑意更深了一些的板仓平彦,自鸣得意、趾高气昂地望向青登。
他本以为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后,这帮一身旅者装束的异乡人,铁定会露出他最喜欢看到的那种大惊失色、诚惶诚恐的表情。
然而……实际里铺展在他眼前的画面,却跟他的想象相距甚远。
他左看右瞧,也没在青登等人的面庞上发现一丝半毫的惊恐与慌乱。
映入眼帘的,就只有一张接一张的极为平静的脸。
仿佛是在说:嗯,我知道你是若年寄的儿子了,所以呢?那又怎样?
青登一行人的澹定模样,让板仓平彦大为不解,心里滴咕:这帮人怎么这么从容不迫?难道他们不知道若年寄代表着什么吗?不,这不可能啊!哪怕是住在山旮旯里的人,也不可能会不知道若年寄是什么呀!
在板仓平彦兀自疑惑着时,德川家茂前站一步,不紧不慢地朗声道:
“我们是纪尹藩的藩士,我是浅野茂茂。”
德川家茂抬手朝青登一指。
“这位是立花青晴。”
听完德川家茂给自己取的假名,青登不由得哭笑不得地抽了抽嘴角。
德川家茂玩了个谐音梗。
在日语里,“橘”和“立花”同音,都是“tachibara”
而“青晴”就是青登的通称“青登”与本名“盛晴”的结合。
德川家茂的声音,将板仓平彦的意识拉回至现实。
“唔……纪尹啊……既然是纪尹人,那你们和我们江户人算是一家人了呢!”
纪尹藩、尾张藩、水户藩——被通称为御三家的这三个藩国,皆为德川家族的旁系分家,不仅有着准许用德川姓氏,还有着若将军无子嗣,便从他们之中挑选继承人的特权——德川家茂就是这样上位成将军的。
因此,板仓平彦称纪尹人与江户人是一家人,倒也没错。
“既然你们和我们算是一家人,那我就不整弯弯绕绕的那一套了!直接把话给你们敞明了说了!”
“关于尔等适才所做之事的具体详情,我已从我的朋友们那儿听说了。”
板仓平彦看向青登。
“你是叫立花对吧?你出言不逊,肆意折辱圣人之学在先,出手打伤我的朋友们在后,如此嚣张的行径,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青登闻言,冷澹道:
“虽然不知道你的那群朋友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但我姑且还是解释一二吧。”
“首先,我没有辱儒学,我所辱的对象,从头至尾都是你身后的那群读书读迂了头、只懂得不切实际地夸夸其谈的酒囊饭袋。”
“其次,他们目下的这副狼狈样儿,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
“是他们最先对我作出挑衅,扬言要狠狠地给我一个教训。”
“最后,是他们自己技艺不精,14个人打我1个,结果还被我杀了个惨败。”
这话一出口,儒生们又炸毛了。
因有了板仓平彦的在场撑腰而不再作颓丧状的群儒,争先恐后地对青登鸣鼓而攻之:
“不要血口喷人!”
“胡说八道!分明是你大言不惭地侮辱了圣人之学!若非如此,我等又怎么会为了捍卫圣人之学的荣誉而与你相斗呢?”
“是啊是啊!”
这帮儒生的小算盘,打得可真是噼啪作响。
他们的辩论中心,全放在“文斗”上。
对于“武斗”,则是完全地闭口不提。
因为根本无从辩起……
14对1。作为围殴方的他们,被青登单枪匹马地打得体无完肤……这是不论怎么解释,都洗白不了的铁一般的事实。
这个时候,板仓平彦的保镖们……正站在板仓平彦身周的那4名不管是表情还是行为举止,都散发着精实、冷硬气息的武士,以整齐划一的动作抬头,仔仔细细地把青登从头打量到脚。
其中一人嘴里呢喃:
“居然能以一己之力打败14名武士吗……”
青登无视群儒的狺狺狂吠,无所畏惧地与板仓平彦对视。
“哼!”脸上浮现些许不耐之色的板仓平彦,冷哼一声,“随便你怎么狡辩吧!你把我的朋友打伤了,这个公道,我必要得替我的朋友们讨回来!”
“你给我听好了,我现在给你2个选择。要么……”
要么——在说到这组字眼时,板仓平彦的话音勐地戛然而止。
只见他活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物事或光景似的,一对细眼瞪得老大,眼睛的大小直接变为了寻常时候的三倍大。
他的视线直愣愣地扫向青登……不,位置要更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