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宴之后的次日上午,吴怀实进了鹰狗坊,走过了一个个巨大的笼子,在最后一个大木笼前站住,上下打量了一眼,道:“还挺宽敞的。”
木笼里,姚思艺还在睡觉,听得动静当即睁开眼,连滚带爬赶到了栅栏边。
“吴将军,我没出卖你。”
“放心。”吴怀实道:“我懂你的意思,我会保你的。”
他悠悠叹了一口,又道:“说来也不是甚大事,陷害薛白而已,又不是妄称图谶。”
彼此都是宫中的老人了,都知道在圣人心里,图谶占卜的罪过都比臣属们相互构陷要大得多。
姚思艺道:“我仔细想过了,薛白一旦把‘秽乱宫闱’喊出来,圣人就只能判他是清白的。这与圣人相不相信他无关,而是此案只能这么判,所以我才落到了这里。”
“不错,正是这道理。”吴怀实道:“我早便劝你抢先向圣人状告了。”
“悔不听吴将军之言啊。”
“我问你。”吴怀实道:“薛白既与和政郡主是清白的,那为何还要随她到掖庭去?”
“清白的?”
姚思艺至今还不相信,喃喃道:“可掖庭什么也没有,除了与和政郡主幽会,他还能做什么?”
吴怀实问道:“他们去见了韦氏?”
“吴将军也知道,和政郡主每年都会去见见韦氏。”姚思艺道,“看在我服侍圣人这么多年的份上,还请从轻发落。”
“你也是圣人身边的老人了,岂会因这点事就重罚你?我带了酒食来,你先用,待风声过去了,再给你寻个旁的差职。”
“谢吴将军。”
酒食便被推进木栅里,是与平常喂狗不同的食物,姚思艺毕竟是进食使,自然是不能以寻常酒食招待。
“要我说,圣人已不信任薛白,是被逼无奈才表了态,为的是尽快平息此事。”姚思艺饮着酒,目露惊喜,先是赞道:“吴将军这是拿了好酒来款待我啊……信我,这案子还没完,圣人早晚要寻个别的理由除了薛白。”
吴怀实含着微笑,默默地听了这些,心想姚思艺说得没错。
圣人决不可能判有人秽乱宫闱,所以昨夜在太极宴上,薛白只要把事情挑明了,圣人只能笑着赞他是个正人君子,别无选择。
得等时过境迁,“秽乱宫闱”的风声完全消弥了,才是圣人真正判决的时候。
“圣人还是信任你的。”吴怀实看着姚思艺,笑叹道:“可,若是留着你这个挑事的,事情何时才能平息下去?”
姚思艺一愣,持着酒壶的手抖了抖,却是一滴酒都没有滴下来。
他下意识便伸手指到喉咙里抠。
“呕!”
还没吐出来,他却是已停下了动作……回想着吴怀实最后这一句话,心中一阵悲怆,圣人要他这个奴婢去死,他不得不死。
这不是圣人对他恩尽了,而是他只有死,才能保住圣人的颜面。
吴怀实就蹲在木栅前,蹲了很久,直看着姚思艺脸色渐渐变成灰败,才站起身来。
“走吧,回去传旨。”
离开鹰狗坊,回到兴庆宫,却见高力士今日并没有守在御前,代替高力士的是另一个宦官。
“袁将军。”吴怀实上前行了一礼,道:“姓姚的已经死了。”
“呵,何等货色,敢和我用一样的名字。”袁思艺嗤笑了一声。
如今圣人设置内侍省,内侍省监官阶三品,由高力士、袁思艺共同担任,可见袁思艺非常受圣人宠信,几乎是被当作高力士的接班人。
可见,连圣人根本离不开的高力士,也随时可能被人取代。
袁思艺久在宫中,但却是半年多以前才被提拔为监门卫将军,再升大将军,任内侍省监。他性格比不上高力士圆滑,恃宠而骄,与朝臣们关系并不好,唯独与安禄山特别亲近,圣人信任安禄山,便也信任袁思艺。
“那想必是姓姚的镇不住这名字,方才撞了南墙。”吴怀实凑趣道。
“问出些什么了吗?”袁思艺道。
“没有。”吴怀实道,“姓姚的并没有派人跟着和政郡主,只知她去见了韦氏。但在掖庭宫中,她还见了谁,暂时还没查到。”
“高将军知晓。”袁思艺道,“和政郡主每次去过掖庭,都会置办些物件,让高将军送去给掖庭各个宫殿。”
“那便奇了。”吴怀实低声道:“高将军为何与圣人言,薛白仅是出于朋友之义、忠臣之心,陪和政郡主去尽孝?”
“他素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我们却不能让圣人被蒙在鼓里,此事你细加探查。”
“袁将军放心。”
吴怀实正要告退,袁思艺却又喊住了他。
“对了,圣人与贵妃打算再排一出《白蛇传》,此事你操持一番。”
“白蛇?宫中可从未唱过。”
袁思艺显出和善的笑容,道:“圣人说贵妃更喜欢这出戏,你安排便是。”
~~
薛宅。
客房中,薛白与杜妗聊了许久,说到口干舌燥之际院中传来了青岚的通传声。
“郎君,有客到了,自称是宫中的吴怀实。”
“他?”
屋中杜妗听了,秀眉一蹙,道:“旁人不知,吴怀实却知你与范女真有幽会,早晚是个祸患。”
“不急,此人擅于蜇伏,逮着机会才会往我脖子上咬。”薛白道:“他今日来,必是向我请罪的,打个赌?”
“谁稀得与你赌。”
杜妗在薛白面前,偶尔也有些娇嗔姿态。
既是被打搅了,薛白遂往外堂去见吴怀实,倒也不拘着杜妗在屏风后听。
……
“吴将军来了,昨夜我蒙不白之冤,还得多谢吴将军。”
“薛郎太客气了。”吴怀实道,“我便与高将军说,薛白为人最是坦诚直率,一定是清清白白。”
“是吗?”薛白笑着行礼称谢,道:“可惜了姚思艺许给我的官位。”
吴怀实见他连着两句话都是不依不饶,暗忖怪不得许多人有心与这竖子交好最后却闹成了生死大敌,实在是难相处。
可见当时在偃师,吕令皓一定也是百般容忍,还是被薛白除掉了。
“哈哈,薛郎放心,以薛郎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升官是迟早的事。”吴怀实笑道:“圣人宴后还盛赞了你,有方正君子之风。”
“真的?”
“当然是真的!”吴怀实脸一板,道:“圣人说你在女色上能端正品行,可见是个靠得住的。”
说罢,他压低了些声音,与薛白更显亲近,又道:“另还有一桩事……姚思艺死了,薛郎便当他是以死向你赔罪,此事从此就过去了。”
“真过去了?”
“我今日来,却是要告诉薛郎一桩好消息的,圣人想在宫中再排一出《白蛇传》,此事还得你这个太乐丞多多费心。”
薛白一讶。
他有些不明白,难道因昨夜那一闹,李隆基知晓了自己不好女色,反而更信任自己了?
“只是……恐找不到人来扮法海。”
“薛郎不可耍笑。”
~~
屏风后,杜妗听了一会,知正事已谈完了。她隐隐感到有人在看自己,转过头去,只见后院的一间阁楼上,有个身影。
那是颜嫣。
杜妗遂往那边走去,登上阁楼,但见颜嫣手持着一个铜制长筒,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二姐来了,你送我的绸缎很漂亮。”
“商铺上有些事与薛白谈。”杜妗道,“青岚说,将薛宅的钱交给我放利钱,是你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