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气愤地跑出去,对公子说:“我在你家,保全的不止这一个玉瓶,为何就不能给我留些颜面?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凡人,因为母亲遭受雷霆劫难,承蒙你父亲庇护,又因为我们两人有五年的缘分,所以我来报答恩情、了却夙愿。我遭受的唾骂,数不胜数,之所以没有立刻离开,是因为这五年的情分还没满,现在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说完,她怒气冲冲地走了,公子追出去,她已经消失不见。
王公茫然若失,后悔不已。公子回到房间,看到小翠留下的脂粉和鞋子,悲痛欲绝,茶饭不思,日渐憔悴。王公十分担忧,急忙为他续弦,想让他忘却烦恼,可公子并不开心。他只找来画技高超的画师,画了小翠的画像,日夜在画像前祈祷,就这样过了将近两年。
有一次,公子有事从外地回来。月色皎洁,村外有王家的亭园,公子骑马从墙外经过,听到里面传来欢声笑语,便停下马,让马夫牵着缰绳,登上马鞍望去,只见两个女郎在里面嬉戏。月色朦胧,不太看得清面容。只听到一个穿翠衣的女郎说:“你这丫头该被赶出门去!” 一个穿红衣的女郎说:“你在我家的园亭里,反倒要赶谁?” 翠衣女郎说:“你这丫头也不害羞!做不了人家的媳妇,被人赶出来,还敢冒认物产?” 红衣女郎说:“总比你这个没人要的老丫头强!” 公子听那声音,极像小翠,便急忙呼喊。翠衣女郎边走边说:“暂且不和你争,你的男人来了。” 接着,红衣女郎走过来,果然是小翠。公子欣喜若狂。
小翠让公子爬上墙,把他接了下来,说:“两年不见,你都瘦得皮包骨头了!” 公子拉着她的手,流下眼泪,诉说着相思之苦。小翠说:“我都知道,只是没脸再回你家。今天和大姐在这里玩耍,又遇见你,可见前世的缘分是逃不掉的。” 公子请她一起回家,小翠不同意;请她留在园亭里,小翠答应了。公子派仆人飞奔回家告诉夫人。夫人惊喜地起身,坐着轿子赶来,打开园亭的锁进去,小翠立刻迎上前跪拜。夫人拉着她的手臂,流着泪,极力诉说以前的过错,惭愧得无地自容,说:“如果你不计较以前的事,就跟我回去,让我在晚年能有个安慰。” 小翠坚决推辞,不肯回去。
夫人担心园亭荒凉寂寞,打算多派些人来伺候。小翠说:“其他人我都不愿见,只有之前的两个婢女,朝夕相伴,我不能不挂念,另外只要一个老仆人看门就行,其他的都不需要。” 夫人都按照她的意思办了。对外就说公子在园亭养病,每天只供应食物。
小翠常常劝公子再娶,公子不听。一年多后,小翠的容貌和声音渐渐和以前不同,公子拿出画像对比,发现完全像两个人。他十分奇怪。小翠问:“你看我现在,和以前相比,谁更美?” 公子说:“现在也美,但和以前比,好像还是以前更美。” 小翠说:“看来我是老了!” 公子说:“你才二十多岁,怎么会这么快就老了。” 小翠笑着把画像烧了,公子去救,已经烧成灰烬。
一天,小翠对公子说:“以前在家的时候,公公说我死也不会生孩子。如今公婆年事已高,你又孤身一人,我实在不能生育,恐怕会耽误你的宗嗣。你在家娶个媳妇吧,早晚侍奉公婆,你在两边往来,也很方便。” 公子觉得有道理,便向锺太史家下了聘礼。
婚期将近,小翠为新人制作衣服和鞋子,送到公子母亲那里。等到新人进门,公子发现她的容貌举止,和小翠毫无差别,十分惊奇。他到园亭去找小翠,小翠却已经不知去向。问婢女,婢女拿出一块红巾说:“娘子暂时回娘家了,留下这个给公子。” 公子展开红巾,里面是一枚系着的玉玦,他心里明白小翠不会回来了,便带着婢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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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虽然片刻也没忘记小翠,但幸好面对新人,就像见到了旧爱一样。他这才明白,和锺家的姻缘,小翠早就预知,所以先化成她的容貌,以慰藉自己日后的思念。
金和尚
金和尚是诸城人,他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之徒,早年竟用几百文钱,就把他卖到了五莲山寺。小时候的金和尚,生性顽劣又愚钝,根本没法安心修习佛门清规戒律,常被打发去集市上放猪,那模样活脱脱像个帮佣。
后来,他的师父去世,留了些积蓄,金和尚便卷了这笔钱离开寺庙,做起了小买卖。他精于算计,在市场上贩卖货物时,总能巧妙地谋取最大利益,像那些奸商一样,压低进货价格,抬高售卖价格,手段十分精明。没几年,他就发了大财,在水坡里购置了大片田宅。他收了众多弟子,家里的食客数以千计,村里肥沃的田地,有千百亩都归他所有。
在村子里,他建起了几十处宅第,住的却都是僧人,鲜少有普通人家。即便有,也是些贫穷无业,带着妻儿租房佃田的人。每一处宅第里,房屋相连环绕,这些人便依次居住其中。金和尚住在宅子中央,前面是宽敞的客厅,屋梁、柱子和斗拱都绘着金碧辉煌的图案,光彩夺目,刺得人眼睛生疼。堂上摆放的茶几和屏风,晶莹光亮,都能当镜子照人。再往后就是内室,朱红色的帘子,绣着精美图案的帷幕,室内弥漫着兰麝的香气,让人闻之欲醉。床铺是用螺钿镶嵌的檀木制成,床上铺着厚厚的锦缎被褥,叠起来足有一尺多厚。墙壁上挂满了美人图、山水画等名家真迹,几乎没有一点空隙。
金和尚只要一声高呼,门外几十人就会齐声响应,声音如雷贯耳。那些头戴细缨、脚蹬革靴的仆人,像乌鸦和天鹅一样,整齐地站成一排,听候命令。他们都掩着嘴小声说话,侧着耳朵仔细聆听。要是有客人突然到访,短短时间内,十几桌丰盛的筵席就能准备妥当。肥美的酒肉热气腾腾,摆满了一桌又一桌,杂乱地摆放着,就像大雾弥漫。
金和尚虽然不敢公然蓄养歌妓,却养了十几个伶俐的童子。这些童子都聪慧狡黠,很会讨人欢心,他们用黑色的纱巾裹着头,唱起艳曲来,听着看着倒也十分不错。金和尚要是出门,前后会有几十名骑手跟随,腰上挂着的弓箭相互摩擦碰撞。奴仆们都喊他 “爷”,就连村里的百姓,有的称他为 “祖”,有的称他为 “伯”“叔”,没人叫他 “师”“上人”,也没人用他的法号称呼他。他的徒弟们出门,场面虽然比金和尚稍逊一筹,但骑着的高头大马,也和那些贵公子的座驾差不多。
金和尚还热衷于结交权贵,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能与各方势力互通消息。凭借这些关系,他甚至能拿捏地方官员的把柄,要是有人不小心得罪了他,就会提心吊胆,生怕遭到报复。可这金和尚为人粗俗,毫无文雅气质,从头顶到脚趾,都找不出一点高雅的风骨。他这辈子都没诵读过一部经书,也没念过一句佛咒,从来不去寺院,屋里也从不摆放铙钹、鼓等法器,这些东西,他的徒弟们不仅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
那些租住在他宅子里的人,家中妇女打扮得像京城人一样艳丽,胭脂、香粉等化妆品,都由金和尚供给,他也从不吝啬。因此,村里不种地却能生活富足的人,数以百计。有时候,品行恶劣的佃户杀了僧人,把尸体埋在床底下,金和尚也不怎么深究,只是把佃户赶走了事,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金和尚还收养了一些异姓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儿子,请来教书先生,教他们科举考试的文章。其中有个孩子聪慧过人,很有文采,金和尚便让他进了县学,随后又通过捐钱的方式,让他成了太学生。没过多久,这孩子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竟然中了举人。从此,金和尚就以 “太公” 的名号声名远扬。以前喊他 “爷” 的人,现在都改称 “太公”,那些曾经与他平起平坐的人,如今也都恭恭敬敬地行儿孙之礼。
没过多久,金和尚去世了。身为举人的义子身着孝服,睡在草垫上守孝,像丧父的孤儿一样悲痛。众多徒弟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拐杖,围坐在床边。灵堂的帷幕后,传来轻轻的哭泣声,只有举人的夫人一人在哀伤落泪。士大夫家的女眷们都盛装前来,掀开帷幕吊唁,一时间,车马堵塞了道路。
出殡那天,搭建的棚阁像云彩一样连绵不断,招魂幡和旗帜遮天蔽日。陪葬的纸人纸马,都用金银绸缎装饰,车盖、仪仗有几十套,纸马千匹,纸扎的美人上百,个个栩栩如生。用纸板制成的方弼、方相,是两个巨大的人偶,头戴黑色手帕,身披金色铠甲,里面用木架支撑,由活人背着行走。还设置了机关,让人偶的须眉能够飞舞,眼睛闪烁着光芒,就像要大声怒喝一样。围观的人都惊叹不已,有些小孩子远远望见,吓得哭着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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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宅建造得像宫殿一样壮丽,楼阁房廊相连,占地几十亩,千门万户,走进去就像迷宫一样,让人迷失方向。祭品和陪葬的物品五花八门,很多都叫不出名字。前来送葬的人摩肩接踵,上至地方长官,都弯腰走进灵堂,按照朝廷的礼仪行叩拜之礼;下至贡生、监生、主簿、吏员等,都双手撑地叩拜,都不敢劳烦公子,而是向公子的师叔们行礼。
当时,整个县城的人都来瞻仰这场葬礼,男女老少挤在道路上,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有人带着妻子、抱着孩子,呼喊着兄弟姐妹,人声鼎沸。葬礼上还夹杂着鼓乐的喧闹声、各种杂耍的敲击声,吵得人连说话声都听不见。围观的人,从肩膀以下都被人群挡住看不见,只能看到无数人头攒动。有个孕妇突然腹痛难忍,即将生产,女伴们连忙张开裙子围成一个临时的帐篷,守在旁边。只听到婴儿的啼哭声,都来不及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就用撕开的布幅把孩子包在怀里,有的搀扶着孕妇,有的拉着她,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场葬礼,真是一场令人惊叹的奇观!
葬礼结束后,金和尚留下的财产被分成两份:一份给了义子,一份给了徒弟们。举人义子得到了一半,住在宅第的南边。宅第的北边、西边和东边,住的都是僧人,不过他们都以兄弟相称,彼此之间还相互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