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婋叹口气让接生婆下去休息了,望着接生婆退出门外的背影,雕花木门阖上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如同她喉间未尽的叹息。她脚步慢挪,就着烛光坐在了书意床沿。锦被下书意蜷缩的身影像片单薄的剪纸,唯有被角处痉挛般颤抖的十指泄露着活气,在烛火投下的光影里,像两株被暴雨摧折的枯枝。
“书意,囿于过往并非明智。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梓婋将掌心覆在那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冰凉刺骨的手感,让她心疼不已。
书意垂着头,默不作声,全身上下散发着颓败的气息,唯有抓握着被子的双手在梓婋的掌心下微微颤动。
对面床沿忽地一沉,书语绣着忍冬纹的裙裾拂过青砖地。她将云葛新端上来的红糖水搁在螺钿小几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眉目。轻轻地拍拍书意的被子,书语柔声安慰道:“书意,大家都在你的身边,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我们从出尘庵那种地方都逃了出来,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对待生命总是以最大的温柔。可是书意呀,你想想我们的娘,遭逢家变,若是一味沉溺过去,还能有我们两个人的今日吗?我们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你难不成想让我一个人去面对吗?”
梓婋接着书语的话茬道:“书意,你才十七岁,我们以前都把你当作小孩一样保护着,从未让你经受过风雨,吃的最大的苦,就是我们逃出出尘庵那会儿,被岑家的船撞翻落水。我时常在想,你一直这样,也好,所有的事都让我和书语来扛,你负责无忧无虑就行。我们三个人,总要有一个人是心向阳光的,不能全部都隐匿在黑暗中。可是我没想到,受到伤害最严重的竟然是你。当初我发现你被岑洛川欺辱的时候,我就该果断地和岑家切割,发现你怀孕的时候,就该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解决你的身孕。总好过现在伤心又伤身。是我没尽到看护你的责任,是我对不起净怀师叔。不过书意呀,书语说的对,人生起起落落,总有坎坷。我和书语即便护你再紧,风雨总会吹扫到你的身上,是任由自己一直淋湿,还是换身衣服继续和我们前行,你心里要有杆秤。”说着一把将书意揽进怀里,摩挲着她的头发,带着无限的怜惜和期待,“我希望我的妹妹,天真无忧,但不是希望你成长成一个傻白甜,或者是一个被打倒一次就再也爬不起来的懦夫。我给你时间,给你时间调整,答应我,过了这个坎,你会振作起来,好吗?”
书意将身体埋在梓婋的怀里,低声的啜泣,让她整个人微微抖动:“姐,阿姐,我,我......”
“慢慢说,不着急!”梓婋抚摸着书意汗湿的头发,却一点都不嫌弃。
“我要,要这个孩子,并非对孩子的父亲有什么,我就是要他而已,他是我一个人的,姐姐,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情绪。我就是觉得我太寂寞了,到了这里后,你和沈姐姐忙着生意,书语去了言府,就我一个人在后院打转,我知道我自己没什么本事,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知道有了这个孩子后,我特别高兴,不管他怎么来的,我都高兴,我就是喜欢他。我......”书意越说越激动,平静的被面,被她带起层层浪花。
梓婋几个隐晦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瞬间都明白了书意为何如此在意这个不该来的孩子,到底还是她们几个忙于生意、忙于复仇,忽视了她,让她在这咫尺后院的天地中,生出了被抛弃的孤独感。
各人在心中都默默自责起来,一个被保护过度的孩子,一个被困在后院生出寂寞感的小女娃,遭人欺辱;自己调整过来了,又迎来了新的生命;谁知道亲人没有一个关心她的想法,都是劝她堕胎;离家出走,又被老仇人绑架,几经波折,胎儿滑落。这一连串的打击,让她如何能以平常的心态面对呢?到底是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都不觉得刻骨铭心。
梓婋收紧了臂弯,眼泪也滚滚落下:“对不起,书意,对不起。是姐姐们不好,是,姐姐们不好!平时对你的关注太少了。”
一时间,屋内气氛沉重。廊下的铁马叮当作响,北风呼啸,几根稀疏的树枝映在窗户上,似乎下一刻就会被这冬日的风雪折断。
众人陪了书意很久,书意到最后也体力不支睡了过去。
“书语,这几日你看紧点。”梓婋走出屋外,细细地叮嘱着,“她情绪还不稳定,我怕她会想不开。”
书语点头应下,疲惫的脸上带着无奈:“我从来不知道,书意原来竟这般的执拗。一直将她当作一个小孩子,却不曾想......”书语万千感叹全噎在了喉间。
沈娉婷将斗篷的系带往掌心又攥紧几分,雪狐风毛扫过眉睫时恰好扣上银链搭扣,“这丫头才吃了几年米?”指节叩了叩帽檐凝结的薄霜,“总要见惯云起云落才好......”话音被朔风卷起,散在中庭新雪上,“待她渡了这场暴风雪,自有天高海阔任她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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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婋玉指紧握灯笼的长柄,在这漆黑的天地间亮起一团荧荧火光,将二人的面容照的忽明忽暗:“姐姐此言如醍醐灌顶。不经霜雪摧折,怎得松柏之姿?不历烈火淬炼,何来百炼精钢?”她望向檐角悬着的青铜惊鸟铃,铃舌在晚风中轻晃,"我那小妹,分明是峭壁间的白梅骨,断不会做暖阁里的菟丝花。”
话不多言,和书语道别后,梓婋和沈娉婷又回了小书房,原本打算去休息的二人现在完全没了睡意。提前吩咐了丫鬟准备好热水,二人准备将后面几日的安排再细化一下。毕竟梓婋随商队出行,这一去一回高低得三四个月才能结束。明采轩这么大的摊子,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安排好的。
二人并肩穿过来时的游廊,小书房内早已掌起十二连枝青铜灯。茜纱窗上映着丫鬟们穿梭备水的剪影,铜漏滴滴答答催着更鼓。原本因书意而生起的疲惫和低落早被商路舆图上朱笔勾勒的山川城池驱散。姐妹二人先是重新细细研究了一番路线图,又排兵布阵般地清点人头。
沈娉婷葱指按住名单上"韩阔"二字,凝眸审视,语气中尽是担忧:“长青镖局的韩阔,我们从未打过交道,还是不放心呐!”
对面红木案前,此时的梓婋正伏案执笔,在认真地写着未来三个月明采轩的运筹方略,听到沈娉婷的话,羊毫在宣纸上顿出墨痕。她将笔轻轻地搁置在砚台上,脸上却不似沈娉婷那么忧愁:“昔年长青和长松原本是一家,师出同门,同气连枝。自四年前不明原因地分道扬镳后,两家分庭抗礼,成了现在王不见王的局面。”说话间,梓婋伸手拿过沈娉婷手下的那份名单,映着烛火看着“韩阔”二字,继续道:“凡是找了长松合作的,长青必不接待;凡是找了长青合作的,长松也闭门谢客。可见两家之间早就泾渭分明,陆路水路划分明晰。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为何如此,但于我们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可曾派人去打听两家镖局的恩怨?知道详情,才可以充分利用。”沈娉婷柔荑轻转烛台,青铜烛台里的火苗应声窜起,让梓婋的眼前瞬间一亮,“若要借力,总得知其软肋才是。”
梓婋靠在雕花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已经派了笑尘去打听了。明日去拜访韩阔前,定然有我想要的消息回来,这点笑尘还是有把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