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果真落了雨,墨色天穹上淅沥不断地投下丝儿来,不想老天憋着的这口气竟吐的如此温和。楚恒甚是喜爱夜间带着雨丝气儿的山风,闻着格外清甜,即便是旁的几个再三劝阻,也没拦得住他拉着珈兰坐在茶室的中央。众人见他执拗,吹了一阵子还真没出什么事儿,久而久之便也随他去了。茶室南北两侧的门都大开着,耳畔有穿林打叶之声,密密匝匝地挤着,不知压弯了多少枝头。
白姨离开前才刚给他写的方子,想来是一时调了剂量,见效快了些,这才抵得住他这般折腾。今夜小寒是不必守着的,偌大的前后院儿更是一个人影儿都不见,茶室枯黄的烛火也因此显得孤单了些。
珈兰替他斟了盏茶,拢了袖口,递到他身前的小几之上。他特地让大寒把轮椅推到了一旁搁着,试图跪坐在茶几侧的小垫旁,终因双腿无力支撑而作罢。大寒只好将邻座的垫子搬来,挪到他身畔,如此收躬了腿侧坐着,瞧着也算是得体。
“你瞧,”他一手搁在几上枕着额,一手把玩着茶盏盖子,目光幽幽地望着外头已近完全沉入黑夜的枫林,“若没了茶室的这盏灯,外头,怕是皆数瞧不见了。”
“日月更替,入夜自当如此,万物难逃此道。”珈兰柔声答道。
“大寒,再去点上一盏。”楚恒遥遥吩咐着,大寒立即应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大寒从墙边的小柜里取了个火折子,拔开后轻轻一吹,送到了柜上先前燃了一半便吹了的白烛上。泛荧色的烛身还淌了不少凝结的泪珠,触手却是同这黑夜一般冰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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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外头的叶子,还真落了不少,真是可惜。”楚恒借着新增的一丝光亮,看得更清了些,叹了一声道,“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啊。怕是明日外头成了光秃秃的一片,甚是扫兴。”
“主上说笑呢,”珈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若要这山林尽毁,也要一把火才是。五行之道,水火相克,以水行火事,怕是适得其反,助木而生。”
楚恒轻笑道:“兰儿也学会拿阴阳之道唬人了?”
“是我卖弄了。”珈兰腼腆一笑,眸光灿烂。
“你看得明白,我很欢喜。”楚恒浅尝了一口茶水,馨香温热入喉,顿觉周身舒畅,“行入歧路,若无峰回路转之前瞻,当及时止损。希望二哥能明白这个道理。”
“主上言下之意是……那林县令……”
“且看二哥来寻我时,说了些什么便是了。”
“主上,”珈兰转向他,担忧道,“明日,我还是陪你去城里头瞧瞧吧。”
“不必,管那些做什么,等着二哥就是了。此事拖不久,他也耐不住。”楚恒笃定道。
“调养之人最忌忧思,你分明是放不下的,又何苦这样拖着,倒累得身子不好。”她一双眼睛晶亮亮的,迎上了楚恒的面容。
“原来,你是挂念着我的身子。可你瞧,我都能吹风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口齿之利,终不及君。”见他将茶水喝完,珈兰便提了小壶又替他斟了一盏递去。
楚恒接过,淡然道:“早些安寝吧,明日我等着你,来替我束发。”
“那我便先回去了,”珈兰起身行了礼,对着大寒福身道,“一会兄长可要多费些心了。”
这二人如寻常谈心似的话语,听得大寒却是毛骨悚然。他只瞧着楚恒凝望着珈兰离开的背影,目光顺着往门旁的烛火上一扫,烛光摇曳,似受了惊吓般颤了颤,直至彻底没了那女子的身形,才平静了下来。
目送珈兰步入后院的回廊,楚恒依旧毫无半分睡意,只一味瞧着外头的夜景缄默不言。大寒在一旁侍候着,见茶水消弭了热气,方上前检查小茶炉的炭火,想着重新煮上一壶水。
“不必忙了。”楚恒神色淡漠,望着夜景的一双眼眸早已失了光辉,晦暗得难以分明,“夜深了,茶喝的太多,反而清醒。”
大寒闻言,应了一声是,将刚搁上茶炉的壶取了下来,继而用长夹一节一节地往外取炉中的热碳。茶几下有一只小桶,专程用来堆放一些碳灰和碎碳,倒是省了不少去外头寻容器的功夫。
夜色轻浮,横冲直撞地惹了不少风雨,缠绵在乡野林中。
楚恒沉了沉眉,衣衫上挂了一丝茶香,夜风来袭时不过轻轻吹动了他的发梢和袖口,几要携他羽化而去。分明儒雅,却是阴郁,这股子晦暗之色于他眸中似硕果压枝,沉重而暗藏戾气。
“那蜡烛燃了一半,倒是可惜。”楚恒目光一扫而过,自然瞧见了小柜上明灭的火光,“你若不将它罩上,恐怕会被轻易吹熄。”
“主上心思细巧。不过主上既已吩咐属下撤了茶,想来不时便要睡下,自然不必担忧那蜡烛的处境。”
“我非伤春悲秋之人,自不会怜惜蜡炬成灰。”楚恒望着窗外,喃喃道,“能予我一番光亮,已是不易。”
“红烛争辉明似昼,何况是上等的白烛。只是这孤零零的一支立在远处,让主上瞧不出其优劣罢了。”
小柜上的白烛闪了闪火光,悄悄散了一丝烟气儿出来,勾魂摄魄般随着穿堂而过的夜风而去,哪怕最终消弭,也不曾止步。
“再好的蜡烛,也难免有些烟尘,甚是呛鼻。搁得远一些等烟尘散一散,再用不迟。”楚恒赏了白烛一瞥目光,复又转向无尽的黑夜之中,雨丝点点,倒映了屋内的烛光,万万千千如星屑陨落。
“世事于主上皆洞若观火。”大寒偷窥了一眼楚恒的神情,见他面色如常,淡然回道。
“夫人心不同,实若其面,管窥筐举,我也不过是雾里看花。”楚恒勾了勾唇角,自嘲道,“烛光清明,又岂止为我一人而燃。更何况,她和他弟弟一样聪明。”
“主上,霜降不敢。”
“你怎知她不敢?”
“她待主上之心,我等有目共睹。”
“姑母离楚多年,早已不是当年我熟知的姑母。”楚恒顿了顿,叹道,“大楚前些年战乱,为防腹背受敌才将姑母送去鲁国和亲,如今梁国虎视眈眈,姑母又是继后,鲁国太子也已及冠,恐怕姑母的日子并没想象中那般好过。她若想借霜降捆住我,为她自己的儿子谋求王位,亦非情理之外的事。”
大寒闻言,垂首不再答话,静静收拾着桌上的茶具,清洗完便一一归置到小柜里头。大寒虽说心思简单些,但多年来耳濡目染,好赖话还是听得明白的,譬如楚恒先前的一番言论,到最后大寒可没资格再接话。
凉秋深夜雨,倦卧得饱听。
滴滴答答的雨声整整响了一夜。如帘的雨幕失了烛火的光泽,便再难瞧清颜色如何,只知淅淅沥沥催人入梦,倒也惬意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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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经过回廊时,另一侧卧间的灯早已熄了,雨水铺天盖地地拍打着屋顶,伴着木轮滚过地面之声,消弭在远山之中。
风雨亦然。
次日清晨。
一夜的雨水浇淋,漫山的红枫不见颓靡,反更有鲜明透亮之态。山间还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天光虽亮,罩顶的乌云徘徊不前,似是随时要再下上一场。
雾蒙蒙的山野遮了不少光去,这周围山岭环绕,水雾更是难散。珈兰早早起了身收拾,不免还是点上了几支蜡烛,驱一驱闷人的水汽,也好让屋内稍稍暖和些。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天刚被雨水洗过,又是山里,到了白日不免有些寒凉。
她整理了裙摆,信步踏入回廊,深深吸了一口气。屋檐上稀稀拉拉地滴着水,后院里有几片枫叶瞧着蔫儿了似的,竟有些衬不起她今日的这身橙红衣衫。珈兰微提了裙,莲步轻移,额发半垂之态如画卷所成,玉颈细腻光润,精雕玉琢的线条似从雾中款步而来的仙子,只从茶室旁经过,虽是侧脸,竟惹得不少外头前院儿的小厮惊艳不已。
楚恒一刻钟前方悠悠转醒,前些时日紧赶慢赶,一路奔波而来,哪比得上如今这一觉,睡得分外安心。大寒见主子醒来,便吩咐院子里头候着的奴仆递了茶、水,让其中两个伶俐的伺候着净手、净面、穿衣。一件绣银云纹紫袍刚着身,众人正扶着楚恒回轮椅坐下,一阵兰香倚风撩帘,溢满心扉,自有美人踏雾而来。
“我不过方起,谁想你倒是来得早。”楚恒心中了然,熟稔道。大寒推着他到妆台前,铜镜中倒映出男子丰神俊朗的模样,眼下乌青竟是已经消了小半。
“让主上好等。”珈兰一进门,隔着屏风盈盈一拜,方绕过遮挡之物步入卧间。她今日过来未戴覆面之纱,两旁的奴仆偶然抬眼时心中惊动,却不敢说只言片语扰了二人交谈,只将头低的更深了些,唯恐被目光如煞的大寒挖了眼睛。
大寒怎耐得住有人偷窥?他生平最厌恶这些不明规矩事理的八卦心思,几道眼风带过,一个个都低了头不敢动弹,倒也还算是惜命。
“都下去罢。”楚恒从镜面得知诸人的一番交流,心中觉得好笑,如是吩咐道。
“诺。”众人行了礼,一一退去。
珈兰稍侧过身,将外出之路让了出来。含辞未吐,气若幽兰,直到那些奴仆都退了出去,她方收了面上疏离的浅笑,纤纤细步而上,神色温润。大寒见状,知趣地抱拳行礼,悄声往外退去。
楚恒静坐在镜前,等着她来替自己束发。
“外头雨停,地面却还潮着,不太好走呢。”她缓步行至楚恒身后,双手轻搭上了他的肩头,玉指似有似无地拂过他的面庞,替他拢着碎发,“一会儿还是让大寒带着主上出去,如此方便些。”
白皙玉指,恼烟撩雾。
他几乎没怎么听进珈兰的话,面上冰冰凉凉的触感一会儿绕到额角,一会儿划过下颚,一而再再而三地拢着发,将细碎的尽数带到脑后。见他不答,女子也不多言,只从他的肩畔俯身去取桌上摆着的木梳,馨香之息险坠怀中,惊得楚恒登时怔愣。他甚至怀疑,白姨临行前是不是给了她什么古怪的香料洒在衣上,否则怎会这般让人心动难持。
女子半披着的长发从背侧垂下,哗啦啦如瀑般散落,露出一小截白玉脖颈。转眄流精,似有温情长存,此刻正借着取发梳之时望着镜中男子,光润玉颜。楚恒同她一般瞧着镜面,二人目光不知在何处相撞,心跳之声震耳欲聋。
深院静,小庭空。
少女撤了手,直起腰,捏着发梳从他脑后划下。
“若是我手艺见不得人,你可切莫怪我。”
楚恒望着镜中她起落的纤细手腕,低低嗯了一声,心绪复杂。
其实,他是颇重颜面之人。
正欲开口,屋外大寒忽敲了敲木门,隔着屏风遥遥一拜。
“主上,二公子在院外求见。”
“请。”他应声道,一抬眸,见珈兰有些局促地停了停手。楚恒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唇角微勾,抬手拉开了妆台下最右侧的小屉。那里头独独放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当时由小寒捧了带来的万民书,其上一件则是出玉京时被楚恒收入怀中藏着的一方面纱。他竟不曾丢弃,当真好好儿叠了放着,甚至经由旅途,到了此处都未见丝毫的褶皱。
珈兰顺着他的动作望去,目光触及那方面纱,面上不禁一红。
怎的如藏宝一般。
楚恒取出面纱,由三指捏着,抬手向身后一递:“我知你在担心什么,好在我这儿一直留着,戴着罢。”
面纱柔软,从他指尖搭下,在烛火下闪烁着温和的光。珈兰顿了顿,一手接过,另一手中还攥着那把木梳,有些茫然。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中物什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恨不得多长出一双手来。抬眸时,楚恒却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将手心摊开,望着镜中的她。
小主,
他的掌心宽厚,指尖和指缝虽有许些老茧,可骨节十分分明,手指纤长,生得十分耐看。珈兰正恍惚,然他则好心情地回道:“我拿着,你戴。”
闻言,珈兰将木梳递了过去。他的手与她相比显得粗糙了些,但一般的白皙温暖,那般温度直达心底,只可惜时不我待。珈兰立即将面纱覆上,一双系带于脑后扎好,方重新去取暂存在楚恒手中的木梳。可楚恒应是有意逗弄,竟直接撤了手到自己身前,目光却从不曾离开过铜镜。
“兰儿。”
“嗯?”听他唤,珈兰抬眸。
楚恒将梳子换到另一手上,继而握住了她递来的那只手。
掌心相贴,似乎心也是如此距离。
“你会放弃我么。”
他的手指恰好摁在珈兰的手腕脉搏之上,血脉涌动昭示着她心绪节奏,如何能撒得了谎。
不等珈兰回话,外头的大寒便在外头通报,说二公子到了。楚恒霎时收了心绪,撤了手,将梳子再度塞到她手中,端坐镜前。
“请二哥进来。”
珈兰捏紧木梳,替他顺发,一言不发。
“二公子请。”
闻听外头的脚步声,珈兰特地往边上挪了几步,将铜镜和妆台的一角展现给门口之人。那人隔着屏风遥遥一望,竟当真止住步子,正襟淡然道。
“三弟方起啊。”
“二哥怎么来了?”楚恒浅笑道,“我还以为,我能一味躲懒呢。”
“为兄不过怕三弟旅途劳累,来照看一二。”
“一夜好眠,倒也寥慰旅途艰辛。只是来时见流民纷扰,怕是二哥为此头疼数日了吧。”
“三弟好心思。”
“若是事态不急,二哥也不会第二日一早就赶来此处。”
他瞥了一眼铜镜中的倒影,深吸了一口身畔女子清爽的兰香,顿觉无比心安。
“二哥但说无妨。”楚恒坐在镜前,任由珈兰一缕一缕顺着他的长发。
“你也知道,这县令是林氏一族的远亲,那日你来时他去迎过。恰巧内子出自林氏一族,前些时日收到内子信函,说让我想法子饶他一条性命。妇道人家久居深闺,自然不知道百姓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更不知道我若是不把此人推出去,百姓会有何等的微词和怨言。我比三弟来的早些,也看的更多些,自然知道事情严重到了何等地步。且不说这流民遍地,就是那和山贼共谋金银之人,就足以为祸一方。再加之战乱纷扰,流民涌入又缺乏管理,此处的几个举子更是被困在了山头上至今未归……”
“我想,二哥应当不会放任这些不管,放粮、安置、镇压,想来是都已经做过了的。”
“是。三弟所言不错。”
“二哥说了那么多,先喝盏茶润润吧。”楚恒吩咐道,在门口侍候的大寒立即招手,让婢女捧了一盏茶上来,“二哥说的这些,我在来时便得知了。二哥可能还不知道,二哥离京的第三天,一封来自西南的万民书上达天听,弟有幸瞧了一眼,言辞真切,颇为动人。书上有数百名农户和数百名流民指印,层层叠叠,看着鲜红一片,极为震撼。”
楚恒借镜一观,见二公子正在屏风后转身端茶,便借机侧眸看了珈兰一眼。她似是有了脾气,分明知道楚恒在瞧她,偏生不去看镜里的人儿,反倒还躲了躲,往镜子边缘挪了挪。对于西南的琐事,众人来时路上也闻听不少,楚恒心中早已有了一杆秤,只是涉及多方,想来二公子来寻他,也是有所图谋。
二公子多年来居太子之下,无甚出挑之举,并非无能,而是不能。
他如今行事,能周全多方最好,若是周全不了,要么把三公子推出去做挡箭牌,要么同林家和太子撕破脸皮。
二公子垂眸深深嗅了一方茶香,浅浅抿上了一口,口中回荡着微苦的茶汁。他匆匆将茶水咽下,心中急切,根本来不及细细品味个中滋味,便将茶盏重新放回婢女手中的茶盘之中。
“不知那万民书,父王可让二弟带来?”
“不止是万民书。”楚恒从方才的抽屉里取出奏本,缓缓合上抽屉,“我还带了二嫂待二哥的一番真心。”
屏风外之人明显一愣。
珈兰抬手,将额后处打算束起的发丝拢在一手中,用木梳整理着藕断丝连的发丝。她细细分着发,玉指纤长,五指之间已是蓄了两区的发,手腕轻轻贴在他的脑后。楚恒长年累月病着,又是日日辛劳,年岁不大,发缕间竟也暗藏白发。
她俯身从桌上取过淡蓝色丝质的发带,将手中的发绕好,整整齐齐地扎上。
兰香似酒,点点倾袭,醉意后起。
“你……何时见的淇儿?”二公子眼眸微深,紧盯着屏风内的男子,“她应当,顾着府里才对。”
大寒默默步入屋内,垂手站在门畔,背上长刀缄默。他左手还提了两柄长剑,细看之下,那两把剑做的轻巧细长,剑鞘也取了巧作了满身的镂空,十分轻便,可不正是珈兰的佩剑么。
小主,
“二嫂托我向二哥问一声安,顺便,让二哥莫要顾着林家的情分而放过林县令。”楚恒一番话答得简单干练,继而又补充道,“二嫂本想去城外的驿站寄信,恰好同我的车驾于城门外碰上,便说了一两句。”
“原来如此。”
“二哥喝茶喝的急了,想来不曾细品,”见珈兰颇为吃力地伸手去够较远些的那顶发冠,楚恒只好替她递了递,“定是不知我备下了何等茶叶。这水是清晨时天家赐下的露水,叶是玉京带来的散茶,随我走了一路了,想来口感发苦干涩,不合二哥的口味。”
楚恒言下有他意,二公子闻听,不免多长了个心眼,顺着他的话说了几句,想探探楚恒心中之意:“是,我不过解渴,不曾细尝。”
“弟生性闲散些,总爱捣鼓这些民间的玩意儿,名茶价贵,弟出行并未带多少银两,叫二哥见笑了,以为我招待不起。”楚恒又将固定发冠的一对簪取了递给珈兰,身后少女只安静地扶着冠,细细对镜调整着角度,“不过民间尚且如此,弟怎敢享天下之养,行不义之事呢?”
“三弟节俭,乃天下和王室之幸。”二公子心中咂摸着楚恒的心意,继续顺着他的言语道,“只是你我避而不行之事,恐怕,有旁人越俎代庖。”
“二哥既知,自然是不能留下此人……”楚恒浅笑道,任由珈兰从他掌心抽走一支簪,“免得二哥也招人闲话。二哥一会儿不如带上一壶茶,路上可同我一道细品品,我自当尽力作陪。自然了,我也算半个玉京来使,手中奏本自是要护送到县衙,方算了却差事。”
话说到这里,二公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呢。楚恒到底是个心系百姓之人,言语中看似闲散不插手,不过是顾着楚王安排的那一卷万民书罢了,强行定义了他此行的差事,暗嘱他莫要插手西南之案。无论三公子插手与否,这面上是透不出去一星半点儿,反倒是他二公子,被楚王逼着从太子那儿剖离出来,今后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同太子走到一起去。
楚王在制衡三子,可偏心未免太过。
“三弟肯作陪,我自是不胜欢欣。”二公子扯了个还算和善的笑容出来,心中却暗骂了一句林县令,怪他惹出这许些是非。自然,从此事亦可瞧出,林氏一族怕有大祸,他楚恒不愿插手林氏一族的内务,二公子楚煜也不能。
不是不愿,是不能。
即便林氏有个女儿嫁入他的府中。
楚恒将楚王的意思说的很明白,为何先让二公子来,而不是二人一同出发,此刻显然也有了答案。为防路中暗箭,楚王特地让楚恒以送奏本之名出城,有谁敢把手伸到楚王眼皮子底下去害这位公子?西南之案的结果几乎已成定局,二公子功成名就,三公子亦有爱民之心,林氏折损旁支亲眷,于楚王而言,一举数得。
楚煜再是不满,可他的父王终归是帮了他,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二哥,施粥放粮是好事,”楚恒望着镜中女子的一双素白玉手,又瞧见她鬓旁散落的几缕长发,眼眸登时暗了下去,“然郡中其他百姓易因此积怨,那些平民生活虽不富裕,可也是勤勤恳恳劳作方得的粮食。你若如此轻易的给了,那些劳作之人自也可扮作流民,长此以往,谁来耕地种粮,谁来缴税纳金?”
珈兰替他簪好了一支簪,扶正了发冠,又去他手中取另一支。可谁知他却负气地攥了簪子收了手,面色倒是如常,接着道:“平城之中,瘟疫肆虐,二哥隔离之举甚是妥当。可平城之中药材紧缺,即便二哥派了不少大夫医士,可曾算过每日防疫驱疫,治病救人,防相互感染而弃用的银针有多少?二哥此行,想来随带的金银并不足以满足这些花销,如此,那原先玉京城中送来的银两去了何处?事有轻重缓急,二哥也当细排上一排,看看其中何者最先才是。”
三公子一向于治国理政之事上十分精通,若真由他亲自来管,西南之事恐怕半月便可了结。然楚煜一直居于太子之下,多年来养尊处优惯了,书中知识再如何熟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真事到临头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捉襟见肘。经由楚恒一番话梳理下来,楚煜立即便明白了个中关窍,林氏之人不除,不但西南之案无法顺利结束,楚王那也无法交代。
他的那位好父王,不单单是在逼他,也是在逼林氏族人弃车保帅,这才特地选了他来。
“大寒,请二哥去茶室稍候。”楚恒见楚煜不答,心知他也不是愚笨之人,定是正作决策之想,故而直接唤了一声门旁守候之人,“替二哥沏上一壶好茶。二哥见谅,弟方起不久,还未束发净面,更是一身中衣无法出门,还请二哥在茶室稍候,弟片刻即来。”
“三弟不急,我且出去等你便是。”楚煜微微颔首,门旁的大寒立即侧身作请之势,领着楚煜出了门,转入回廊。
珈兰手扶着银制松鹤小冠,回身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屏风之后,再度俯身去楚恒手中夺那支银簪。这一套冠和簪是由许颗帝王紫翡翠镶嵌雕刻而来,玉上刻松柏纹路,种水极好,又十分通透精妙,哪怕是玉石下同银簪相连的部分亦雕了许些枝桠上去。她虽动手抢,却不敢真损坏了此物,毕竟一支若是断了伤了,其他的两件可是毫无用处。
小主,
知她靠近,楚恒一把抓住了珈兰的手腕,扭头去看她。
楚煜方出门不久,屋内这二人就闹开了。珈兰执拗地够着他手中的簪,可另一手又放不开,姿势稍有些古怪。谁知他瞧了一会儿,不恼了似的,松了五指,任凭她将簪子从手中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