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卷整座城市废墟的墨绿色浪潮自苍穹倾泻而下,震撼了塔尔霍夫他身后战意昂扬的队伍。他们眼前的世界一片猩红,无数垂死之人在流淌的血肉洪流中发出痛苦的哀嚎,随后它汇入深渊变成暗红色的土壤。
这些是?
神罚。它说。恐惧在他周身噼啪作响,一股冻结灵魂的可怕寒意自每个毛孔喷薄而出。塔尔霍夫无意识地跪倒在地,像个痴傻的流浪汉一样,一边念叨着他所知道的每一位神明的名讳,一边如捣蒜般磕着头。
一只幸存的怪物向他逼近。巨大、膨胀、丑陋、势不可挡。人们在慌乱中举起武器,却发现自己因极度恐惧而无法再动弹一下手指。那怪物停在塔尔霍夫面前,每一根利爪都滴下鲜血。它在微微喘气。如果不是它的样貌过于狰狞,他们绝对会以为它是在笑。是啊,必须如此,这些怪物没有人性,那嘴角向上的曲线可能是它反刍血肉的结果。
但这重要吗?它停顿了一瞬,而后向着它的猎物张开了血盆大口。它喷出的恶浊臭气令塔尔霍夫的胃部一阵抽搐——他同样被超越死亡的恐惧攫住了身体,那阵令人不安的失重感揉捏着他的五脏六腑,直到那怪物发出一声虚弱的呜咽。
有时候,塔尔霍夫会渴望牺牲。
作为一名外籍战士,他在教廷学到的第一课便是牺牲:高贵、圣洁的牺牲。在战斗牧师和圣骑士教官的训导下,曾经的贵族青年塔尔霍夫变得更像是一件遗产,一件兰斯臣服于教会的象征,但他仍记得自己的身份。
兰斯贵族。
他们天生就是刻薄的利己主义者,狡猾的投机者和凶残的嗜血怪物。
滚烫的垂涎撞上了他的皮肤,唤醒了他的部分感官。来不及起身,他在瞬息之间将手边的长矛擎起,保持原位,用大腿抵住矛杆,以抵消预想中泰山压顶般的冲击力。
精工长矛在迎接血肉冲击时产生剧烈震动,几乎毫无迟滞地在那亵渎之物的干瘪胸腔中撕开了一个大洞。也许是迫于教廷律法的严苛,才让锻造这柄长矛的工匠在铸造的每一步都精益求精,又或许是因为它已经被毒云折磨得奄奄一息。总之,这本不可能发生之事就这样发生了——长矛顺势贯穿了它的心脏,而它连一声哀嚎都未发出,便死去了。
紧闭双眼等候命运审判的塔尔霍夫先是嗅到了自己的血腥味,较之头盔被利齿压瘪,头皮被割破的痛楚,那柄矛的重量几乎不值一提。这反常的感受令他为之惊骇。随后怪物的血兜头浇下将他浸透,这股腥臭的气味是如此厚重,盖过了一切感官。
它误判了猎物。猎物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冷汗浸透了塔尔霍夫的身体,他腾出一只手,拨开脸上蓬乱肮脏的头发。阵阵夹杂灰烬的热风在他身旁呼啸而过,但在此时,超越理智的恐惧让它变得冰冷而厚重。
回过神来,他小心检查着头皮上那道深深的伤口。一阵眩晕反扑回来,疼痛也慢吞吞地挤光了他肺里的空气,令他眼前一黑。这灼人的痛楚很是折磨,但也是种恩赐。如此之多的人见证了他的英武身姿,那些迟钝的羔羊如梦初醒,慌张地替他移走了怪物的尸体。
“这…这是奇迹!”一个信徒开口:“你们都看见了!他在鼓舞我们,考验我们,定是这样——他是全能天父的使徒,被派来拯救我们这些迷失的灵魂!赞美祂的恩典!赞美他的慈悲!我祈求…”他突然紧张起来,哆哆嗦嗦地跪伏在塔尔霍夫身旁,虔诚而卑微地亲吻着塔尔霍夫沾满污垢的手指。“求您垂怜…”他结结巴巴地哀求着,“求您平息全能天父的神圣怒火,因大逆奥菲莉亚已经伏诛,其余大不敬者也都受罚;我们失去了家园,失却了财富与名誉,被剥夺了权力与尊严,只因我们受伪神蛊惑助纣为虐,才落得此番下场。但您是何等仁慈,竟亲自领导我等羔羊行过死荫的幽谷,以光明庇护我等…求您…”
塔尔霍夫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没缓过神来。
“那里,”他通过嘶哑的声音对人们说道,指向一座被死去城市废墟侵蚀的教堂塔楼。浓烟正从塔楼的尖顶上冒出,像是从伤口中流出。
“大人,我不明白…”
塔尔霍夫并不是在指塔楼。片刻后他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行幸存者——他们并非教廷的武装人员,而是一群快被逼疯的佣兵——圣城已是一片死地,因此这伙人并不是从城里逃出来的:来自城内的幸存者可不会有戴好头盔,然后慢吞吞地把价值不菲的盔甲统统穿好再去作战的时间。当塔尔霍夫等人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注意到了对方。在简短的愣神之后,双方各自退开一点,捏紧了武器,在高地上对峙起来。
他们是如此脆弱,仿佛惊弓之鸟——男人、女人、孩童和老人,每个幸存者都见证了神罚降临,那并非凡人的思维所能理解。祂是如此愤怒,以至于所有人都被祂的狂怒所惩罚——虔诚的修士、勇敢的士兵、忠诚的狗和可靠的牛,他们只能眼看着世界的一角缓缓坠入幽冥,那座曾象征光明与荣耀的宏伟城市化作一片废墟。该做什么呢?没人知道。他们已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走投无路的羔羊、失去控制的暴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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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在这耗一整天。”塔尔霍夫做了个手势,“假如他们想动手,那就来比比谁的剑更锋利吧。”
如此简单而明确的命令,带给浑浑噩噩的士兵们些许勇气与希望。他们纷纷抄起武器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吼大叫起来,不只是为了壮胆和恐吓对方,也因为他们想要发泄——如果杀戮可以宣泄愤懑与惊惧,那他们并不在乎流血的是谁——兰斯人也好,塞连人也罢;艾尼西亚人和维尼西亚人亦可。
一辆装潢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两方人马中间,打断了这场战斗的进程。在教廷的土地上,只有地位极高的神职人员才有权利乘坐这样的马车。塔尔霍夫几乎是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来谈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