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四体具勤,能够靠自己养活一家,早就不会挨饿受冻了。
有客人在,她终究不愿让母亲的颜面过不去。
中年男人看了妇人一眼,“哎呀,你就别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女儿生的那么漂亮,自是不愁嫁的。”
妇人撂下手中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父女二人一眼,“琅儿啊,就是随了你这不成器的爹。
之前明明别人员外郎家的公子相中了她,还是嫁过去做正头娘子享福的,这傻闺女竟也私自退了婚。
之前酒楼里做事遇到那么多达官贵人,也不好好把握机会,难道非得要拖到像她娘一样等人老珠黄再嫁人吗?”
说罢,她瞪了一眼千琅,再叹了一声气。
千琅垂眸,神色晦暗不明,忍住心头涌起的酸楚,冷声道,
“娘,你别操心了,我如今只盼着能做好生意,供着小殊念完学堂,旁的事情可待之后再说。”
妇人瞧她避而不谈的模样,心中的无名之火一下涌上心头,“你弟弟自己上进,倒用不着你照顾他。
何况你若真是为咱们家着想,当初就该听娘的话,嫁给那员外公子享福,这聘礼都够咱家一辈子安稳无忧了。到时候再让那家人给你弟弟谋个好差事,咱家也就熬出头了。”
秋离见那妇人全然不顾女儿颜面,当着自己和子楼的面便待千琅如此疾言厉色,况且话里话外都是些沉疴偏见,心中甚是为千琅不值,
“伯母,这嫁娶之事,还得讲求缘分二字。婚事既退,便是无缘,何必多执念。
小殊懂事,自是好事,但有这么个自强自立的阿姊,倒也是他将来立身的榜样,须让他明白,虽无权贵帮衬,亦可以凭自己的真本事考取功名,为国效力。”
那妇人打量秋离片刻,又看了眼她身旁的子楼,目色中露出一丝了然,“姑娘一看便是出自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吧。
唉,咱家小门小户的,说起话来自是没有姑娘这般的见地和底气。
这世上多得是见人下菜碟、瞧不起咱们平头百姓的人,无人帮衬,要依靠自己翻身,谈何容易?”
似是觉着谈这些面上有些过不去,她又转而道,
“还望姑娘你啊,多劝劝我这不成器的闺女,那些情情爱爱的,不该她这种没小姐命的想,还是规规矩矩嫁个好人家,也省的她在外面天天忙碌。
掌柜的虚名虽好听,到底是换不来真金实银的。耽误了年纪,将来要是想像白姑娘你这样嫁给江公子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怕是不能了。”
听到这里,秋离的好脾气也快被消磨殆尽了,她的目光看了千琅一眼,只见她眸中愈发幽深,眼眶微红,一言不发,敛着万般心绪。
秋离心中有些担心,与子楼交换了一下眼神,示意他设法结束这段对谈。
子楼心中也觉得这长者的话十分不妥,旋即开口为千琅解围道,“您严重了,千琅姑娘同我夫人一样,都是极有才华与能力之人,想是事业与姻缘之事,均会有不凡造化。”
那妇人见子楼也开口了,只觉得再说下去无人附和,倒是落得没趣,惺惺的点头称是。
众人自是各怀心事,面上一团和气的吃完了这桌菜。
收拾残羹冷炙之时,千琅婉拒了秋离帮忙的好意,请她和子楼指点千殊的功课一二。
随后擦了桌子,收拾了桌上的餐盘,放到了厨室。
待身边都清净了,她掩上厨房的门,立在灶台的木盆旁,用丝瓜瓤反复擦拭着菜碗。
逃离了避而不及的威压,过往的记忆却依旧不肯放过她。
思忆过往,她也曾心甘情愿与一人互许终身,谈婚论嫁。
可最终,还是走到了义断情绝。
而这些——便是自己那终日念叨着要自己嫁入高门的至亲所致。
那时因为家中生意失败,欠了好多钱还不上,小殊念学堂又需要银子,爹娘商量后,便想出了把自己许给贪图她姿色已久的员外郎家的纨绔公子的法子,以换取丰厚的聘礼。
她知道,若非走投无路了,爹娘不会这样做。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怨。
背弃盟约,再嫁他人,非她所愿。但如若不从,家中就要被讨债的人追一辈子,阿弟也没钱上学堂了。
她虽含恨,却终究不忍血脉亲情。
可妥协,换来的是残忍,爹娘让千琅亲自上门去退婚。
千琅拒绝了,说她不愿,如定要如此,便需得他们自己去。
娘却说,这么桩小事也处理不了,当真是无用,把她逐了出来,说今日若不退了婚,便再也不用回家了。
爹叹了口气,也站在娘那边,说若是退不了婚,他们只当是没生她这个女儿。
千琅在外面从白天,徘徊到夜晚,才敢敲开他家的门。
开门的是他的阿娘,她问千琅冷不冷,要不要吃点东西。
那一刻,千琅真希望这般温柔的女子也是她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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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是来退婚的。
至今,她忘不了徐哥哥那夜看她的眼神——
从温柔欣喜,到寒凉失望。
她对他说,‘对不起,我已另择良缘,君当如是。’”
他沉默许久,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拒绝,而是问她,“千千,你想清楚了吗?”
她心如刀绞,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红着眼答道,
“想清楚了。”
“好,感情之事,讲求你情我愿。如今你既已另有所爱,我也不愿阻你终身幸福。从今以后,你我的缘分,就止于此吧。
无论如何,我祝你得觅良人,白头偕老。”
最后,她听见自己说,“多谢你,也望你……一切都好。”
那夜的星星很亮,就像她第一次去他家做客的时候。
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这么喜欢某天夜晚的星辰了。
走在路上,她擦掉了眼泪,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远处的灯依旧亮着,一盏,两盏,三盏……
徐哥哥说,夜路难行,他会留三盏灯,一盏给阿母,一盏给阿父,一盏给千千。
很久之后,她的这盏灯还会在吗?
应该……会留给他未来的新娘吧?
或许是从那天开始,她真正学会了谎言,学会了敛藏心事,自欺欺人,也学会了一个人背负沉重,不再轻易与人交心。
她祷告神明,别再让她如此轻易的被命运作弄,被亲人舍弃,也不要再伤害那些真心待她好的人了。
不负他人,亦不为他人所负。
原以一生便是如此了,可后来,她发觉自己终究是不情愿的。
听闻徐哥哥在离乡赴考途中遇上贼寇,一家人生死不明后,她更是万般愧疚,悔不当初。
万般思虑,终是在那员外郎公子调戏良家女无果,被一纸诉状告上公堂的消息传出后,借由此名孤身上门退了婚。
归家后被爹娘关起门来责打了一顿,伤痕累累的,锁在房中思过。饭食也几乎不给,她一日便消瘦了三斤。
只要稍加顶撞,便又是一顿披头盖脸的折辱。
千琅不服软,想着要是自己寻了机会离开,便再也不回来了;若是伤重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全了与徐哥哥的情义。
好在当时东家和孟公子听闻,好心相救。
否则纵然身体不落下病根,怕是也要生了终身的心疾。
可是为什么,到了今日,她已经这么努力了,这样的噩梦还是看不到终点。
爹娘的眼中,还是没有自己的一点好处呢?
千琅的眼神空洞而茫然,眸中忽而涌起一丝晶莹,泪水如串珠留下。
她用袖口一遍又一遍拭去泪痕,却又一遍一遍的徒劳无功。
最终,千琅撂下盘子,捂住面颊,从抽泣到大哭。
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委屈与难过,就好像所有的痛楚一下子被连根拔起,连着心和骨血,连每个指节都是渗着恶寒的。
可是为了不让人听到,她连哭泣都是无声的,只是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似乎极为疼痛的样子。
忽而门外传来轻轻的三下敲门声。
“小师姑,你怎么了?”
原是秋离觉得千琅方才的神情不太对劲,让子楼先看顾着小殊,自己来了厨室。
方到门后,便听见里面似乎有微微啜泣声。
千琅艰难的喘了口气,强行抑制住心头的汹涌,侧头微看了看那半开的门,却避无可避对上秋离关切的眼神,霎时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秋离,你帮帮我……
我……我不舒服。”
明明是好难过,却要找千百个理由。
仿佛佯装凉薄便是真的心如磐石,便可无坚不摧。
秋离见她泪眼婆娑,心一惊,忙走了过来,扶她在一旁坐下,“小师姑,你先坐下缓一缓,剩下的便交给我,你切莫再推辞了。”
说罢,便拿起那丝瓜瓤,利落的洗着剩下的碗。
她虽柔声关切,但思及千琅是个有心气的姑娘,也未回头看她,只留给她时间平复情绪。
也确如她所料,待过了一小会儿,身后便响起了扫帚摩擦地板的声音,佳人的声音中含着坚韧,“我没事了,白姑娘,你……先回去寻东家吧。
见你不在,我爹娘待会定要拉着东家问东问西的。
他们……他们觉得我非好女,将来嫁不出去,指不定想把我硬塞——”
说道这里,她只觉得万般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