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来愈沉重的膝盖使他无法站直身子,这是他第几次见到这位服务员了?他曾向站在柜台后面置身事外的服务员提及这件事,这位看起来憨厚和蔼的服务员没给他任何回答,而且似乎从头到尾就不打算给他任何回答,有一次,他把一碗期宁尾点的玉米片从柜台后面推给他,期宁尾趁机凑上去同他说话,他用伪装出来的愚钝搪塞期宁尾的质问,他多么爱惜自己的名声和口碑啊,期宁尾想着,他想成为这儿的明星,成为一位备受尊重的巨星,期宁尾从旋转椅上缓慢地站起来,忍受剧痛,从柜台离开,他一靠近沙发就躺了下去,嘴巴里呼出粗气。

与桔佴站在一起的机器亮了起来,就好像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期宁尾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被桔佴拦住的取迟间,他贪恋片刻的休憩,因此不肯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幅雄奇的风景画遮蔽住了他的部分视线,期宁尾看到桔佴检查了一遍取迟间的口袋,接着就把他放了进来,他径行靠向柜台,胳膊搭在桌沿上,站着和服务员聊天,等他走回来的时候,期宁尾冲他吹了个口哨,他赶忙走向这儿,搬来椅子坐在期宁尾的桌子旁。

他们两个年纪相仿,并不爱坐在椅子上,所以兴趣相投,很合得来,他们两个并不经常见面,毋宁说,他们并不乐意时常见面,期宁尾和取迟间面对面坐着,半晌后,取迟间摘下他的翻盖墨镜,一层一层地卸下自己的伪装,她终日担心受怕,害怕被谁看到,期宁尾见他又取下了冰球面罩,接着是绷带式围脖和合金领结,对面的失物招领盒里有一双高筒靴,已经在那儿放了半个月,上星期期宁尾过来时它就在那儿,取迟间把一节用剩下的蜡烛头递给他,期宁尾又推了回去,他们在玻璃桌面上不停运送焦黑的蜡烛头,直到服务员把他们索求的物品端上来为止。

你盘子里的东西叫什么?期宁尾指着那堆枣红色的物体问。我也很久没来了,取迟间回答他。他说话的口气在音乐的冲击下显得有些虚弱,嘈杂的环境让他们两个都耷拉着脑袋,期宁尾发觉他开始用一种低沉缓慢的声音陈述事实,在他看来这是某种事实,期宁尾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运用这种口气的,就好像这样能让他变得更加成熟或更加稳重,取迟间想要让期宁尾赞同他的一切观点,如果这样说有些夸张,那么就修改成大部分观点,改动时记得保持取迟间原有的语气。取迟间以期宁尾的父亲自居,原因是他的年纪很大,和期宁尾的父亲差不多大,因此他就是期宁尾的父亲,因此对他恶语相向就是对期宁尾自己的亲生父亲恶语相向,期宁尾今年十七岁,他的父亲大概有四十五岁,取迟间也许在三十岁上下,取迟间与期宁尾的年龄差距和期宁尾父亲与取迟间的年龄差距相差无几,如果他要把自己当成期宁尾的父亲,那么期宁尾真正的父亲也应该是他的父亲,他对取迟间说过这件事,并不是为了奉承他或讽刺他,只是为了同他多说些话,取迟间告诫期宁尾,他的父亲比期宁尾的父亲年纪更大,他的父亲在这场年龄比拼中赢得了胜利,而取迟间和他父亲的关系非常不错,他的父亲同意把这次胜利的成果转交给他,也就是说,他成为了期宁尾父亲的父亲,期宁尾应该替他父亲接受这一事实,否则就是对他们之间的亲情的侮辱,因此期宁尾应该承认,取迟间基本等同于他的父亲。取迟间无法分辨出调侃和辱骂之间的差别,期宁尾是这么想的,有时候他开了个不痛不痒的玩笑,至少在他看来是不痛不痒的,但取迟间显然不这么想,他告诉期宁尾,他不该开这些玩笑,如果有人对他开这些玩笑,他一定会勃然大怒,但现在他把这些可耻的玩笑强加在了别人身上,你必须接受他,否则便是没有幽默细胞,他命令期宁尾想想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大,他应该得到尊重,取迟间是游乐园的一名员工,那些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总爱捉弄他,他让孩子们想想自己的爷爷,他和他们的爷爷一样大,那些小孩子从来不理会他,这让他愁眉不展,期宁尾劝他换一份工作,至少别和小孩子打交道,但取迟间并不同意,他在游乐园里干了许多年,积攒了充足的财富和不可或缺的工作经验,他才三十岁,他常常受人指责,那些人唾弃他的举止,他们说他就像青春期的孩子,总想要快点长高快点长大,他只有三十岁,并不算什么老家伙,却非要装成四五十岁的样子,就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想要装成十八岁的样子,期宁尾安慰了他几次,但取迟间听不进去,他被这些指责伤得很深,他们偶尔转几下脖子,把自己的脖子想象成至关重要的关节,期宁尾告诉他,他们最好换个地方坐坐,这儿太吵了,取迟间跟他一起朝通道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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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嵌在通道两侧墙壁内部的复古火把散发出炽烈的火光,有杂质的植物盖板过滤掉了一部分光芒,适当的亮度让他们的眼睛变得清爽又舒畅,他们待在另一个有饮料机的大厅里,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期宁尾调整了几遍自己的语气,打算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没多久,最多一个星期。这一星期来,你过得怎么样?就跟以前一样,一切都很好。你见过宣盖吗?在这一星期里,没见过。这星期之前呢?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我并不经常见他,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和你一起遇到他的。他曾经去过你的那家宠物店吗?也许去过。一共去过几次?这不好说,我只能告诉你,他来过我的宠物店,但我没怎么关注过他,他是个不起眼的人,要不是你和我提起他,我大概永远不会回想起我的宠物店里出现过这样一位顾客。离开宠物店后,他通常会去哪里?我不知道。

他们两个已经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完了,期宁尾站起来,问取迟间是否想喝点什么,一台无人看管的饮料机立在那儿,他打量着这台机器,考虑着自己一个人是否能制服它。

上星期,果茛荚把他领到这儿来,还不忘告诉他饮料机的使用方法,对周边环境的分析再次被提上日程,他该以怎样的完美姿势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该选择何种节约时间的明智途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呈现在眼前,饮料机还稳定地站在那儿,易拉罐里的气泡发出了响声,他捂着脑袋的时候听到了。果茛荚以对等的耐心和细致对待想要用同种心绪对付饮料机的陌生人,在饮料机成员会的颁奖仪式中,他因此而获得了两次气泡奖,首次获得此奖项的人是他神交已久的祖先,气泡奖的奖杯因此被存放在他祖先家中的展示柜上,之后,桔佴击败了他的祖先并夺走了这一奖项,果茛荚的祖先立刻一蹶不振,但他认为在眼下的情势中还存有一线生机,他把饮料机摆在更重要的位置上,以一种更积极的心态对待想要购买饮料的潜在行人,这些努力并未给他带来丰厚的回报,或者说,不如桔佴的回报丰厚,桔佴再一次获得了气泡奖,果茛荚的祖先彻底瘫倒在病床上,之后,桔佴连续获得了三十多次气泡奖,创下了该奖项历史上至今为止仍未被打破的纪录,这一奖项后来被搭格池从桔佴手中夺走,现如今,大公司垄断了这一奖项,人们认为果茛荚是其中一位代言人,没来这里之前期宁尾也这么想,但他无私的态度和高尚的情操打动了他,即使他是某家公司的员工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期宁尾发觉取迟间的嘴唇上有裂纹,他认为这是指使他的优秀借口之一。

示檐贝并不经常使用饮料机,他认为这一切都源自于童年的悲惨生活所带给他的阴影,他就像个负责处理煎锅里动物油脂的厨师一般一层一层地将缓慢累积的油腻物质细腻地处理干净,尽管他不肯回想起过去的惨痛生活,但一个词汇或某段话语总能让他触景生情,桔佴是率先发觉这件事的人,示檐贝尝试避开饮料机,尽量避免视线接触,任何接触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桔佴为这件事特意勘探了一遍饮料机周围的饮用环境,使用饮料机的人往往只在小范围内移动,他们傻站在机器门前,仿若执掌门把手的随从,只等着敲门声所代表的信号从门后发出,他们在饮料机前喝光饮料,接着把饮料瓶搁在地上踩扁,剩余的饮料被他们的脚掌践踏出来,喷在过路行人的裤腿上。

桔佴把那些易拉罐跟塑料瓶扫进簸箕里,上个月,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说她患上了机器人恐惧症,这儿的所有扫地机器人都被送进了养老院,这是上个月月初发生的事情,虽然桔佴这么认为,但果茛荚显然有不同意见,她说这件事是在上个月月末发生的,证据是一款躺在饮料机附近地板上的乌鸦色的气泡水塑料瓶,它在上个月月末才刚刚发布。桔佴说他们两个人的记忆都出现了偏差,果茛荚明白他只是想以这种看似大度的方式来结束争论,她把发布会的回放视频发给他看,桔佴拒绝观看这种视频,随后他们分道扬镳,他把簸箕里的饮料瓶倒进一圈圈沙发围成的沙发迷宫正中心的庞大垃圾桶里,这些沙发里有几张是期宁尾从家中搬来的,他家离这儿并不远,它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距离,他们搬来这样一个垃圾桶,只是为了少倾倒几次垃圾,它不同寻常的规模带来了不同寻常的恶臭,这些沙发周围总是飘散着垃圾的臭味,果茛荚对这种味道情有独钟,这当然是桔佴的推测,他拿不出强有力的证据逼她亲口承认这件事,他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是期宁尾把他叫醒的。

示檐贝过去的经历没让桔佴产生任何同情之心,不仅如此,他怀疑这些事并不完全存在,示檐贝说儿时的他用鼻子碰撞饮料机的外壳,直到鼻腔破裂为止,他的邻居告诉他得这么做,假如他碰撞的力度和角度都足够优美,这位邻居迟早会给他一笔一辈子都花不完的现金,示檐贝从没见到过这笔钱,小时候,他们家里过得很拮据,对亲人由衷的热爱以及温馨家庭带来的归属感让他抛弃了自己的鼻子,碰撞产生的红色液体被饮料机的使用者们当成了过期的草莓汁,那时,饮料机附近的居住者们集体向饮料公司提出建议,要求他们停止生产任何口味的草莓汁,饮料公司立刻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于是,在示檐贝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之前,他从未见过草莓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