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水没回答他,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要么就是只听见了前半句话,他向齐晓目打听了一遍他所熟悉的住户的名字,稍后又询问起他们的面部特征来,齐晓目把记忆里的一张张脸一五一十地挖掘到李从水面前给他看,他的视力大概要比听力好上很多。
在闻难约出演过的作品里,他最怀念的是那部在沼泽地带深处拍摄的电影,齐晓目曾抱着试探性的念头想象过信中的他在沼泽中行进的景象,他不清楚收信的人对沼泽抱有怎样的看法,如果在信中出现与沼泽相关的词汇,对方是否会皱起眉头?有时候,他在信中虚构的自己的形象和闻难约的形象重合在一起,齐晓目想象着他在信中驾驶着出租车陷进沼泽地里的样子,车载收音机里播放着主持人的并不甜美的声音,出租车猛然陷下去,轮胎转个不停,沉闷的摩擦声刺进我的耳朵,我打开车辆天窗,爬到车顶跳出去。就这样,我失去了我的出租车。齐晓目对此不太满意,他仍旧得假扮成一位出租车司机,尽管他从来不坐出租车。
“感谢配合。”李从水站起来,准备离开。
齐晓目发觉自己内心深处涌出一股赤红色的薄雾,他感到心绪像躁郁的蒸汽那样疯狂地冲腾,也许这次会面是次意义非凡的会面,尽管现在看来仅仅是一次普通的询问,但也许在后来,在后来那些平淡安稳的日子里,他也许已经老得放弃了思考的权利,李从水的面貌和名字对他来说越来越模糊不清,渐渐加深的衰老剥夺了他改变自己的勇气,一位心理学家把这一切现象都称作记忆,他是最近网络上最受人关注的心理学家,前不久和一位作家结了婚,他的妻子坚信风格是对作家最大的侮辱,出于某种目的,他们两个在一开始隐瞒了关系,齐晓目不知道这次欺骗当中有什么隐情,但他会永远记得当年他哄骗李从水的原因,他早已忘掉了那时候的住址,忘掉了自己年轻时的仪态,也忘掉了曾经牢记于心的失踪人员的数量,他只能记住诱发他一切举止的原因,只有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才能让那个寡淡单薄的日子永不磨灭地留在他枯燥乏味的人生旅程里。或许他刚才骗了李从水,假使他说谎时舌头能不打结的话。或许他就是让这些人失踪的罪魁祸首,假若他真能是的话。
我没来得及出声喊住这位乘客,他走得很快,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做。有人说我们必须时刻关注乘客的动向,否则就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他说得没错。我没能记住那位乘客的样子,高高的黑色衣领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也许没有大半张脸那么夸张,也许衣领也还没有那么高,总之,他是个毫无特点的乘客,我把车在路边停下,飞快地走出车门并打开后排车厢钻进去,那张纸条被落在了座椅上,我把它拾起来,打开门坐回了驾驶座上。
齐晓目停下来,审视一遍自己刚刚写下来的这段内容,他回过头把有关这位乘客的面部特征给全部删去。找他问话的工作人员刚离开不久,希望他别再回来。
我急匆匆地打开它,是一张罚单,我把它叠起来,收进驾驶座中间的抽屉里驱车离开,我在这儿停了太久,如果还一动不动地发呆,第二张罚单马上就会飞到我这儿。等我驶到第二个红绿灯面前的时候,凝固下来的车流让我有时间躺在靠枕上享受片刻沉默。把私人物品遗忘在出租车上是乘客们时常会犯的事,我有个专门的黄色塑料筐来储存这些物品,最多的时候,一天能碰上四五个这样的乘客,往往是在周末。从前,每当有这种情况发生,我会把车停在车流量较少的地带,黄色塑料筐被我从缝隙里拉出来摆在引擎盖上,我走出两三米左右,把那些暂时失去主人的物品当作篮球朝筐里丢,大部分时候都能丢中。有一回,我站在车子外面琢磨投球姿势,一个年轻小伙子突然冲进我的车里并坐在驾驶座上,我没把钥匙拔下来,他显然是要开走我的车,我急忙闪到一边,免得被他撞上,他不顾一切地开着我的车拼命朝远处驶去,我待在原地看着出租车的尾灯,后来,其他出租车司机朋友们帮我把小偷拦了下来,我从未见过比出租车司机更团结的群体。他们是在市中心的某个小区门口抓到他的,我的黄色筐子甚至还躺在引擎盖上,在我投篮时,我会用强力胶带把它粘在上面,可惜的是,筐子里空空如也,而那位小偷身上也什么都搜不出来,我想,那些遗失物品一定是在驾驶途中被甩落了。也许你也曾碰上过某个让你大惊失色的小偷,他们没偷到任何东西,但突如其来的厄运打乱了你日常生活中令人享受的规律,希望我的这封信不会给你带来这样的感觉,你应该小心提防每一个看起来可疑的人物,有些人一找到机会就要从你这儿偷走点儿什么或者占上那么一点儿便宜。每到晚上下班的时候,我们会把这一天当中搜集到的乘客遗失的物品上交给公司,可那一天我什么也没交上去。假使你也干起了出租车司机的行当并在这一行干得够久,你会从乘客那儿看到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有些东西你压根舍不得交上去,出于各种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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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上司因为他忙于写信一事而责备他,齐晓目会把责任推到出租车司机身上,倘若上司因为这件事要把他开除,他就能让她先去把出租车司机开除,她要是想这么干,就必须先敲开他的脑袋,也就是说,她必须先让一名格斗选手过来,而格斗选手又会把她的脑袋先敲开。
齐晓目翻看着李从水忘记带走的皮夹,一边考虑着该怎样还给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思考着该如何把这封信接着写下去,他不可能打开钱包,惹麻烦上身不是他该做的事。当然,他最近有些缺钱,这个鼓鼓囊囊的皮夹勾起了他的某些本能欲望,但他没胆子干什么出格的事。不过,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把这个皮夹给打开,看看里面是否有关于李从水的联系方式,或者,他应该把钱包放在它一开始就待着的位置,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等着李从水回来拿走它,如果他知道该去哪儿拿的话,他一定去过许多住户的家了,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把皮夹丢在了哪个人的桌子上,李从水多半是在掏小册子时把皮夹忘在了这儿,那本册子这会儿大概也在皮夹里。
积满尘土的台阶上有几串浅淡且不成形的脚印通往楼下,楼梯间内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隔音性能不佳的居民楼将楼外鸟类的叽喳叫声大方宽容地包纳进来,声控灯时暗时明,不听使唤。齐晓目把李从水的皮夹放进自己口袋里,顺手带上家门,随后一步一步地踩着台阶向下走,过去有人在这儿受过伤,她忽略了台阶,从这一层凌空摔到下一层,突如其来的跌落导致她肋骨骨折,她只能在床上躺上几个月,这是他跟门对面的年轻人聊天时听到的,从这儿摔下去的人是他过去的女朋友,等病痛远离她的身体之后,她的工作也因长时间卧床不起而离她远去了,年轻人考虑到家庭的整体经济状况,决定和她分手,以免入不敷出。齐晓目缓缓地走下楼梯,来到四楼,自从年轻人失踪后,他很少和陌生人交流。
住在四楼的夫妻待他很热情,他们有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好像还在上幼儿园,平日里住在他奶奶家,假期之外的日子里不怎么回来。过去,齐晓目在这对夫妻家门口见过他们的儿子一次,他们的儿子多半没带钥匙,那时候正倚在门框上傻傻地发呆,等齐晓目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来时,他用警惕的目光谨慎地打量起齐晓目的一举一动,齐晓目自顾自地走上楼,打开自己家的家门,轻轻关上,把鞋脱下来塞进橄榄绿色的鞋柜里。
四楼的另一扇门后面大概没住人,齐晓目从没见到过有谁从那里面出来。
他抖了抖自己的袖子,试图抖落衣服上未必存在的灰尘,这个小区内所有的居民楼都像年事已高且患了病的可怜老人,你总会觉得这儿有数不清的灰尘在随风飘舞,就像老人时有时无的咳嗽声给你带来的被唾沫袭击的感觉一样。有一次,齐晓目在小区附近的一家超市里结账,排在他前面的老人突然微微蜷起身体,吸了口气,为了不把吐沫喷到收银员脸上,老人礼貌地转过身,朝着齐晓目的脸打了个劲道十足的喷嚏,他为自己不俗的身高感到庆幸:只有脖子和下巴处的皮肤被湿润的感觉给笼罩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都和几秒钟前没什么两样。老人用手揉了揉鼻子,提好购物袋大步流星地离去。齐晓目结账时额外要了一包面巾纸,他用从包装袋里抽出来的软绵绵的纸巾擦拭脖子上的口水时想到了一部不受欢迎的纪录片,和古时候的医生有关,那个年代的医生往往口齿不清,打起喷嚏来几乎要把身体内部的大小零件一股脑全吐出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格罗蒂医生,如果他没记错,这部纪录片仅仅有两个半小时。
等他抖完了自己的袖子,连接三楼和四楼的灰色台阶已经被他顺利地走完一半了,齐晓目走到三楼的一户人家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没过几秒钟,门就打开了,就像门里的人早就知道他要来似的,齐晓目觉得他一直待在门后面等着敲门声响起来,为了缓解这种带有预谋性质的尴尬,他刻意花费掉几秒钟的时间来冷落门外的客人,直到现在才不紧不慢地为他把门打开。
“最近没出什么事吧?”齐晓目问他。
“没有。”棠自龄伸出手把门给拉上,“好几天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失踪了。”
齐晓目冲着他笑了笑。
我想问问你,刚才是不是有人上门找过你,是个穿浅灰色衣服的中年男人,留长发,个子不高,眼睛相当小,脖子和脸上到处是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