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外传 斩龙

葬剑篇 苏如今 7633 字 1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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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往往都是在哭泣之后,发生剧变的。

柳虚此时正好得到了花家当主花长缨的密信,一场愚蠢又拙劣的阴谋自此开始。柳虚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关心自己的家人,而是一心一意地为这个阴谋开始筹划。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自己的儿子逐渐成长,也变得更加坚韧,正气,成了一个禹城街头巷尾都喜爱的男人。自己的女儿病势愈加严重,由于她扭曲极致的锻炼,她的身体已经渐渐开始变得破碎不堪。

————然而,很快这一切就变成了徒劳。梁九王识破了这一切,柳虚因为害怕自己的女儿从而开始的自以为是的故事,急速地陨落了。花家私下被梁九王拿走了大量的钱财,而柳家则是因为邻近,直接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去搜刮,纵容他前去为非作歹。

当纨绔的九王嫡子梁恒,看上了风韵犹存的美妇杨若采时,柳虚只是静静地跪在地上,沉默得一声不吭,丝毫忘记了自己是江湖上仅存的几位重剑高手。几个鬼魅在狞笑着狂舞,中心被黑色吞没着的人逐渐失去了生机。仿佛带着牛头马面的小鬼钳制住了一家子的脖颈,鲜红中心绽放凝结出了一朵血色的彼岸花。柳虚没有玉碎的勇气,无谋的野心被粉碎之后,只能和自己的孩子们在九王爷手下的刀剑威胁下“欣赏”着一场奇耻大辱的欺凌。

柳虚的双眼在这场大戏当中慢慢死了,宛如烧尽的烛火。他曾经被人称作星眸的眼睛像是失了光的飞虫,慢慢地沉重下去。他在开始的时候还有过控制不住的愤怒,最后还是在内心的绝望当中被吞噬殆尽。柳虚不清楚自己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但是他现在终于算是埋葬了。和他对视的,那双呼救的发妻的双眼,那双爱笑的,会为自己痴迷的武学流泪的双眼,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失去了生命力。

愤怒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立志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那个小男孩。

柳文台死死地攥住自己的拳头,手指甲把手掌都压出了鲜血,整个脸扭曲成了般若般的凶像。他从小饱读诗书,懂得人情世故,他看到父亲那宛如死人的态度和母亲绝望的脸时,愤怒已经将他全身涨得通红。他几乎就要不顾在场的那些狞笑着的护卫,冲过去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父亲实际上已经死了,母亲的双眼也显示着她陷入了死亡的黄泉。可以指示自己的,可以帮助自己的,可以告诉自己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人,只有自己那个从小就几乎无所不能的姐姐了。

柳令月脸色苍白而沉静,宛如静默的弦月。她用眼神示意柳文台不能冲动。这份惊天的屈辱让柳文台迅速长大成熟了,他不停地压抑自己,让自己心中几乎快要焚身而死的怒火缩小成了一团,那股愤怒在心房里浓缩成了朱红色的太阳,他死死地咬紧牙关,几乎快要昏厥过去。他现在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自己的姐姐了。

待这些结束之后,柳令月还颇具玩味地将梁恒遗落的手帕收了起来。但是在众人离去之后,她静默的脸颊上终于还是流转着癫狂,呼吸也困难了起来。只是随着长时间的锻炼,她已然不同于一般的小孩,她仍旧支撑着,将晕倒的弟弟背回了房间。

柳令月心中明了,自己和弟弟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要永远改变了。

她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向梁九王复仇,而是听听父母的愿望。她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就算终有一天大仇得报,杀了梁九王偌大势力的所有人今日之事也不会改变。何况自己的父亲确实是大逆不道的谋反者,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可以为他多作辩解。与其想着滋生仇恨的岁月,不如再报答一下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多行正确之事,这样等到他们将死之时,也能更多的释怀安息。

柳令月想到这里,终于发现了自己已经异于常人了。她终于有些明白,自己那些毫无由来的倔强所带来的无尽锻炼是为了什么。她从别人尚且在玩乐嬉戏的童年时刻,就迫不及待地在无尽逞强中不断磨练自己是为了什么。似乎就是为了从这一天之后开始的故事一样。

她来到了神情呆滞,双眼无神的,宛如一具行尸走肉的杨若采面前。杨若采呆呆地看着柳令月,她的内心早已全然崩塌,完全没有办法再保持一个母亲应有的模样。她对着冷静看向自己的女儿左看右看,她一开始只是在残存的理性当中,不明白为何女儿可以如此冷静。结果看着看着,在精神疯狂失控的杨若采眼中,竟然看出了一尊宛如神明之姿的,散发着清冷皓月的辉光,令人心生畏惧的轮廓。

杨若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死死地抱住柳令月幼小的腿,失控地胡乱低语着。她脸上的泪,鼻涕都流到了柳令月的衣服上,彼时刚过十岁不久的柳令月真的像一尊肉体凡胎的菩萨一样,缓慢又仁慈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先前眼中的冷冽和傲慢在这个诡异画面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主,

柳令月心想,自己大抵是从锻炼和发病开始之后,就逐渐失去了表达情感的能力了。自己现在对自己的母亲伸手呵护,无尽的怜爱也不知从何处开始表达。立场互换的母女二人,无法理解的情景画卷在这个昏暗灯火的房间中徐徐展开。

“柳令月大人,我听说你一直都能实现别人的愿望是吗?”杨若采抽泣着,已经完全疯魔的她在泪眼中痴迷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知她是否还能认出眼前这个小孩子就是自己的女儿,但是她仍旧依稀记得丈夫口中提到她喜欢为苏家二公子实现愿望的事情。即使现在柳家依旧是群龙绘画环绕于墙壁,尊像佛龛各置于房内,但是现在的杨若采,只信奉她眼前所抓住的这个小女孩。

“是的,有什么愿望你就说吧。”柳令月平静地微笑着,和蔼包容的笑意真的宛如降临于世的神明一样。

“我喜欢断情刺,喜欢断情阁。我从小就讨厌这个只遵奉剑客的世界,我嫁给柳虚,爱占三成,寄托于柳家的力量复兴断情阁占七成。结果他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做,什么诺言都不兑现。既然可以让我许愿的话,我希望这个世界不再歧视其他的兵器,百般兵器可以同存于天下武林。”杨若采眼巴巴地望着柳令月,柳令月依然保持着神秘淡然的微笑。

“当然可以,我会满足你的心愿的。”柳令月继续像摸小猫一样摸着杨若采的脑袋,像杨若采的主人一样发出安慰的语气词。然后那个跨越了整整十年的计划,逐渐在她的脑海当中成形。

“不过,我还是需要你的帮忙。”柳令月的眼神变得尖锐,怜爱地看着杨若采。她心知,现在内心如同枯叶的母亲,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她一眼就看出了母亲的心中除了这个宏大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愿望之外,已经只有求死之心了。

“把你的肉身,借我一用。”柳令月的神情深邃却显露着疼痛。屋外拨开云雾的半边月亮泛着幽深的蓝光,在这个方寸之地的房间里仿佛任何光都是会令人疼痛的剑刃。

在柳令月冷淡的注视下,杨若采笑着系起了白绫。她无比开心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没有发现自己寻死的意图已经暴露在眼神之中,但是感觉到自己的死可以有所作为有所作用,可以顺势而为地帮到眼前这个怜爱自己的神明,她就感到欣喜异常。那种甜美的滋味甚至超过了自己少女时期刺法有成的那个午后,这样她就没有了任何负罪感和愧疚感,从容地踩上了椅子。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普通人,那么就一定会有非人之人。

既然天下的美好如此来之不易,那么就让自己这个非人之人来做迎接美好黎明前的夜色吧。柳令月如此想着,又去问呆滞的父亲柳虚有什么愿望。

柳虚的眼里没有寻死的意思,但是他的病也随之加重了许多。他呆呆地看着柳令月,失去了生机的他,现在看向自己的女儿就如同看到了一头怪物。一头永无休止,永远让他恐惧害怕的怪物。如果不是因为嫉妒女儿那倔强高傲不服从命运的抬首,自己又如何会沦落到丧失尊严的田地呢?

柳虚看着柳令月冷傲的面孔,突然觉得她是比天上龙王,地狱阎罗,诸天仙君更加值得信奉,尊敬的存在。于是在柳令月的循循善诱下,他也向柳令月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希望复兴柳家,让柳家成为天下一流。柳虚强烈地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陌生到已经完全不像自己女儿的存在,一定可以完成这个可悲的夙愿。

最后,柳令月站在了苏醒的柳文台的面前。蒙受创伤和阴影的柳文台紧握着拳头,愤怒已经把这个向往义气,热爱山水画卷的小男孩扭曲到了狞狰的模样。柳令月一边拥抱着他,一边轻拍他颤抖的背脊让他安定下来。

姐姐这几年的变化,柳文台一直看在眼里没有评价过,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姐姐是稀世罕见的人物,他偷偷观察她锻炼到血汗俱下的时候早也已经把姐姐捧到了更高的位置。柳文台轻声呼唤着姐姐,柳令月也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

但是这对姐弟明白,他们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过活。他们两个心中所想的,仅仅只有颠覆这个残酷的天下而已。

柳令月把父母的悲愿告诉了柳文台,柳文台也诉说了希望复仇的愿望。他向柳令月保证,自己以后的人生将一字不差地听从姐姐的命令,相信姐姐的一切判断,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你真的愿意做任何事?付出一切?”柳令月脸上冷冽,心中却也些许惊诧。

“是的,我相信姐姐。姐姐一定能完成爹娘和我的愿望的,只要能帮到姐姐,什么事我都愿意做。杀人也好,自杀也好,付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我也绝对不会有半点迟疑。”柳文台坚定地看着柳令月,“我自小便想贯彻我心中的浩然正气,但如今早已被屈辱所摧毁。我相信姐姐能做到任何事,我愿意为姐姐付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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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果,数年后,我要设计一个你我死斗的故事。我将试图全力杀死你,你若是能全力存活下来,你会用什么东西帮助我,加强这段戏文的可信度?”

柳令月锋芒一转,直接了当地测试弟弟此刻的心智。

而柳文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因为握拳而不断发抖的右手。

“我的右手,是画画最重要的东西。”柳文台眼里含着血泪,决然地与柳令月对视着。柳令月立刻抱住了他,默默念叨道“好孩子,好孩子。”

柳令月心中那些早已破损的情感既为柳文台超过自己预想的觉悟而喜悦着,也在此刻感到了无尽的悲哀。她想,若是自己的弟弟健康正常地成长下去,应该就会像辰儿那般吧。

自己的亲生弟弟已经绝对不可能再做一个正常人了,柳令月的私心仍旧希望着,苏辰可以替柳文台走那段属于普通人的幸福之路。

而在泪水如潮的夜色褪去之后,姐弟二人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准备。猩红色的宝剑从炉灶中淬炼而出,书生剑的名声开始在四海传播。从那一刻开始,柳令月与自己内心中最柔软的一面————苏辰十年没有再会过。她如同烟火短暂又强烈的人生,也再也没有一秒钟是浪费的。

“呼........呼.......”在艰难到压抑不住的呼吸声里,有一个少女在隔板之下听到了脚步声。这脚步的主人仿佛感知到了自己的心跳,在缓慢地走向自己。少女已经没有办法再屏住呼吸了,她已经闭气了太久太久,浑身上下都是病态的血色,她五体上的血脉都暴起,映衬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她已经在浓厚到令人眩晕的血腥味中,躲藏了太久太久。在这个小小的隔板之下,她双眼发晕的同时窥探着外面。她知道,她是全村唯一的幸存者,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已经在这层隔板之下蜷缩了究竟多少时间,是一天还是两天?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浑身上下的麻木让她失去了对世界的感知,她也不知道来人到底是屠村的凶手,还是前来救助自己的好人。

“怎么.....可能得救......”她甚至连在脑海中对自己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如果能从那个家伙的魔爪下救出自己的人,恐怕只有住在天宫里的神明吧。少女如此想着,她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凶手的恨意让她用力弯曲了自己的手指。然而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做不到了。

“啊!!!!哈......哈......”没等她混沌的头脑继续想下去,瞬间保全自己遮蔽自己的隔板就被一把恐怖的巨剑挑开,少女浑身控制不住地惊恐颤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稍微清澈一点的空气,随即用力闭上了双眼。

片刻之后,她发现自己没有死,恐惧着,缓慢地睁开了双眼。与她混沌脏乱的双眼四目相对的,是另一位少女的眼睛。眼前这个手持重剑的少女,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似乎只有13,14岁。她的面容绮丽如画中仙子,但与自己对视的冰冷眼神又仿佛透露着真正的残酷。两个少女的会面是如此不和谐的画面,直到柳令月向她伸出手,她才小心翼翼地迎向自己的恩人。随后在拥抱中看到了柳令月身后站着的数位高大的大人。他们也是一样,双眼空洞如同死物,好似人生的意义,只有追随眼前这个矮小却拖行着巨剑的少女。

“我叫柳令月,你叫什么名字?”柳令月轻抚她颤抖的脑袋。

“我叫钟小南......”

“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失去了一切。要不要做我的人,姐姐可以满足你的愿望。”柳令月轻轻放下钟小南,用双手扶持着她缓缓卸力,强行要求她站稳,“条件是,你要像后面的哥哥姐姐们一样,舍弃自己的从前,做簇拥月亮的星星,做燃烧旧时的柴火。”

钟小南不懂面前这个成熟的少女是什么意思,但是此刻的她,明白什么是复仇。她从身后那黑压压的人群里,读到了无数和自己相同的眼神。他们也想复仇,他们也想粉碎些什么。钟小南想起凶手的背影,想起自己父母亲朋惨死的模样,用尽全力把自己的下嘴唇咬到稀烂,从破碎的鲜血中拿到了疼痛的刺激。摇摇晃晃地从将要摔倒之中站了起来。

“把你的魂魄,借我一用。”看到钟小南流下血泪依旧不屈的样子,柳令月终于是说出了一声温柔的话语。而钟小南只是用尽全力地点头,随即晕倒在了地上。

后来,因为年纪太小,柳令月将其改名为夏玉。夏玉在外面和柳令月表演着侍女和大家闺秀的戏码,在无人处则是尽心尽力地辅佐着柳令月的计划。比起柳令月宏大到残酷的理想,夏玉只觉得自己的悲愿有点渺小到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