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泡在这片诡异的粉红色海水里,奥斯威尔的浑身上下都感到奇异的温暖和舒适,他犹如重回母亲胎内,肚脐与肚脐相连,像久旱枯死的卷柏,前所未有地汲取渴求已久的养分,知觉渐渐与大地交融。
他从灌满咸水的石棺椁里一头望向童年的终结,沦为盐碱地的纳维斯镇废墟上浓雾笼罩;他看到了孤儿们长雀斑的、缺少牙齿的笑脸,战壕上黑色硝烟纷飞;研究所的无影灯灯光寒冷,手术刀的刀刃则被体液温热,麻醉剂迅速失效,束缚带撕扯到极限,与铁板床摩擦,发出无声的尖啸。
列车在伏尔塔瓦河上脱轨,坠入水底,犹如他的心再度沉坠冰窟。
如果一个人真心悔改,他或许就会回到从前最快乐的时光*。
渴求永生之人没有姓名,可以是任意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政权。他们向他张开手,从伤口里拔出一柄尖刀,犹如扑食的饿兽,他们的血和腐烂的肉染黑了河水。
“哗啦”——
一只人手钻了出来,戴着灌满水的防护手套,突破液面张力,一把拽住巴别尔的裤脚,往下用力拉扯。不一会,另一只手也伸出水面,扳住长木板上凸起的倒刺,两手合力一拖,终于把头探出水外,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
拜环教徒挣扎着爬上木板,膝盖一滑,又掉了下去,扑腾着激起一片水花,眼看要被一个浪打远,巴别尔及时攥住他衣领拖向了自己。刚坐稳,板子就立即往下沉了半公分左右,起伏不断,又逐渐趋于平稳,浮力勉强足够支撑住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
耶谢尔瘫倒在平木板上,大口呼吸,胸腔激烈起伏。他体温极低,防割手套跟靴子里灌满了腥咸的海水,所幸防毒面具的过滤与密闭性能良好,他没有将其摘下,反倒在被海浪卷走时免于溺水,靠着空腔里为数不多的氧气上浮,保住了一条命。
巴别尔背对着他脱掉手套,一望无际的水平面上浓雾弥漫,他凭自身与未被完全淹没的大教堂尖顶的距离推断出基本方位,木板应该正向东边漂流。溶洞的出口在水底,而他们此刻的方位则更接近穹顶,水深至少有几十米。调查员抬头看,头顶上数不清的钟乳石笋犹如一把又一把利剑,随时有坠落并将他的脑袋戳个对穿的风险。
水不来自溶洞地下,也不来自洞顶上,而是从教堂暗室中藏匿的一块黑色石壁里凭空涌出,十分奇特。那块未经开凿的石头,从硬度与触感推断近似于大理石,高七英尺,横长也不过二十英尺,厚度小于等于墙壁厚度,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储存如此巨量的咸水。
深埋地下的石墙因巴别尔的血液而变黑,从墙中涌出滔天的含盐洪水,最终水流将冲毁一切,杀死一切——简直与他曾经的经历如出一辙。调查员很快想起自己吃下的那条蛇。
拜环教徒刚恢复一点体力,便扬起脑袋开始到处张望,他先是以几乎折断脊椎的角度仰望散发紫光的穹顶,而后趴伏在凹凸不平的木板上,双手扒住凸起的倒刺,濡湿的防毒面具紧贴在水面上,望眼欲穿。
“这真是奇迹,这奇迹一直在我们脚底下沉睡,不敢相信,难以置信!噢……真希望苏西也能在这儿……”
他嘴里兴奋地喋喋不休,闷在面具制造的空腔里,就像叙述某种经文,为浸着羊水的新生儿洗礼。他们坐在一张破木板上,仿佛遭遇海难的船员一般无助地漂浮在茫茫“大海”之上,胎儿最终被拽出体外,失去襁褓的庇护,直面外界的寒风。
调查员撩起额头上滴水的头发,把目光投向上身挂着的破布条,那本来是一套防护服,被怪兽的利爪和他自己的血撕毁,伤口已经完全痊愈,于是他将外套拽了下去,只留下更为完整的衬衫。也许是由于施法短剑中有防腐蚀秘法在持续发挥作用,除去爪痕,他的衬衣并未被血液浸染。
向导托德救了他一命。巴别尔回想。蛇人一镐凿穿变软的墙壁放出洪水,湍急的水流将他们冲散,先前死追不放的怪兽不知去向,使两人暂时逃过一劫。然而还不到松口气的时候,仲秋时节,溶洞中气温较地面之上更低,刚与空气接触,他们的体表温度便开始迅速下降。
“向导在哪?有没有发现他?”他回过头询问耶谢尔。
后者坐起身,只管粗重地喘气,朝他摆了摆头,甩了他一身水。
正在这时,支撑他们的木板突发摇晃,打断了交谈,两人不得不重新抓紧了凸起的木头倒刺掌握平衡。往下看去,原本已经归于平静的整片水面都在剧烈起伏,溶洞复又开始震颤;抬头看,晃动似乎导致了洞顶的岩石结构松动,不时有碎石落入海水里,激起水花。
而最骇人的是,随着水面浮动,巴别尔留意到,原本藏匿在灰紫色雾气后的洞顶结构逐渐变得清晰可见,他们正离溶洞的顶部越来越近。
是洪水量仍在上涨吗?他环顾四周,不对。大教堂的钟楼尖顶并未被淹没,从刚才开始就裸露在外。是上层废弃矿区再度发生了塌陷吗?也不对,石壁与洞顶的衔接依然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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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难以置信,但他最终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不是水面在上涨,不是天顶在往下坠,而是地面在向上抬升——就像一只手推动注射器挤压针管内的液体与空气。
泥沙与石土全都开始移动,处于溶洞之内的整座洞底王朝仿佛成了一个活物,一整座城镇,一个庞然大物,拱起脊背,挤压着还在不断涌出的潮水,一同往上攀爬。
如此规模的地下板块活动,地上不可能毫无知觉,调查员回想起了出发前与先知的谈话,对维也纳斯郡的情况忧虑重重。